北方的十一月是初冬,若天气是个大晴天又无风,是很暖和的。
可惜今天是个阴天,北风阵阵,凛凛往人的脖领口、袖口里钻,站在室外不长时间身上的棉衣便不顶事了。
西安灞桥区西蒋村,灞河滩上站着一位老者,他嘴里叼着烟,看着河堤内的枯草被风从西往东地吹过去。
他又抬头看了看天,早起广播里说今天有雪,憋了半个头午了,也没下下来。
日逑的,没一回准的!
“老程!”
遥遥听见一个声音,程忠实抬头望去,不远处有两个身影正在朝他招手,程忠实激动的小跑着过去。
林为民和贺启智走到近前,程忠实看着两人心中便感到安定,“来了,快进屋!今天这风真是大!”
几人说说笑笑的进了程忠实家的老屋,跟几年前来时没有任何区别,程忠实的妻子给几人倒了碗茶水。
贺启智玩笑道:“老程,我看你精神状态还不错啊!”
很多作家写完一部耗尽心血的著作,必然如同大病一场,不光是精气神,连身体都被掏空。
程忠实这部写了整整六年时间,付出的心血和精力可想而知。
程忠实摆了摆手,说道:“缓了好几天。刚写完的时候就感觉两只眼睛一黑,大脑一片空白,陷入一种无知觉状态,懵了好长时间。”
此时距离完稿已经过去了好几天,程忠实已经慢慢从创作的世界里抽离出来。
闲聊了几句,程忠实拿出了一份手稿。
文稿纸有标准的格式,程忠实用的是《当代》编辑部最常用的500格稿纸。
光是看着手稿的厚度,贺启智就吃了一惊。
“老程,你写了一部大部头啊!”
林为民笑道:“六年磨一剑,不写一部大部头对不起这么长时间!”
程忠实将手稿交到林为民手中,上千页稿纸入手沉甸甸的,稿纸的边缘在历年来的操练中已经磨碎的不像样子。
这里满载着程忠实六年的夙夜不寐和殚精竭虑。
林为民迫不及待的想看看稿子,程忠实和贺启智在一旁说话。
“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耳旁传来程忠实的声音。
林为民恍然从书中抽离出来抬起头,“晌午了,家里没什么吃的,给你们面条吧。”
“好。”
用煮面条来招待客人是程忠实的习惯。
程忠实妻子忙了好一会儿,端来几碗面条,每人碗里还有两个荷包蛋和葱花。
秃噜着面条,贺启智问林为民:“为民,伱觉得怎么样?”
程忠实闻言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慢慢的嚼着面条,盯着林为民。
“才看了个开头。”林为民扔进嘴里一瓣蒜,“不过,这个开头不同凡响,应该错不了。”
林为民的夸奖让程忠实嘴角不禁咧开,顾不上吃饭,又跟林为民两人讲起了写作过程中的不易。
《白鹿原》是一部厚重的史诗,光是为了写这部所做的准备工作就超过了两年时间。
从83年夏天参加完《当代》的笔会,程忠实一直奔波于西安周边的郊县做社会调查,查阅县志、党史、文史资料,研究有关关中历史的各种书籍。
这件事听起来很简单,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其中的艰辛困苦。
程忠实知道他这部长篇不会在‘短促突击’中写完,他当初给自己定的计划是三年时间,希望可以在三年时间里能够沉心静气的干完这件大活。
可惜,他还是低估了这件事的难度。
随着他查阅的资料越来越多,思考的越来越深入,他发现时间根本不够用,他给自己留点三年创作时间差点连查阅资料都不够。
“我着实是没想到准备的时间会这么长,本来计划用三年时间写完,可眼看着快三年了却连个头都没开。
我这性情畏怯张扬,就像是农家妇女蒸馍馍,未熟透之前切记掀开锅盖。
眼看着时间有点不够用了,心里难免着急。
后来只能告诉自己,没关系,反正是垫头的东西,大不了这辈子就写这一部了,我跟他死磕到底。”
程忠实说到这里,林为民和贺启智忍不住笑了起来,“老程啊,你这个决心可真是够大的了!”
“逼到那里了,没有办法!”程忠实说了一句,又接着刚才的话,“好在啊,我的草拟稿进行得超乎预料的顺畅。86年动笔,去年年末超过四十万字的草拟稿就完成了,比我想的快多了。
到现在又修修补补了将近一年时间,这三年时间,大约是我自专业创作以来写作量最大的一年,也是日出活量最高的一年。
今年春节能过的安生点了!”
程忠实说完了这些话,脸上的沟壑似乎都有所舒展,卸下了心中的巨大包袱,他又说道:“我都想好了,这部要是发表不了,以后就不写书了。穷心竭力写了这么个东西,要是发表不了,代表我在这件事上确实是没天分的,吃不了这碗饭!以后养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