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通常都埋头于对医术的研究，并不注意大宅门内部的勾心斗角，但当看到如此年轻的女子就要香消玉殒时，心中还是多少有些遗憾的。正在如花般的年华，还没来得及盛放就要凋落了，人声之无常不过如此。

昭煜炵听了，心中也是莫名的难受。

他并不大宠爱孙氏，甚至在裴馨儿进驻他的心中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几乎就将他给忘了，但此刻回想起来，她也是陪在自己身边多年的人了，便是没有感情也有几分亲情，她更是费尽心机，宁愿亏损了自个儿的身体也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方才杜仲所说的，如果不是因为生娴姐儿伤了身体，她又怎会这么快就支撑不住了？

他的心中一时间也难说是什么心情，只默默地走上前去，拉起了孙氏的手。那手比裴馨儿的更冷，冷得像冰，就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仿佛沉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

绿湖在一旁已经哭得喘不过气来，此时只能无助地摇动着她的肩膀，哭喊着说道：“姨奶奶，姨奶奶，您快醒醒啊……将军来了，将军来看您了……您方才醒来的时候不是还说过想要见将军最后一面的吗？”

她哭得嗓子都哑了，嘶哑的嗓音诉说着生离死别的话，更是给人一种揪心的感觉，昭煜炵听了，不自觉就握紧了孙氏的手，低沉地出声道：“若环，我来了……你不是想见我吗？想要跟我说什么？”

或许是听到了他们的呼唤，孙氏紧闭的眼眸颤动了几下，慢慢睁开了来。

绿湖一见，顿时喜出望外，一时忘记了哭泣，看着她道：“姨奶奶，您醒了？将军来看您来了，您要打起精神，一定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孙氏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柔软，随即又看向昭煜炵，却是说不出的眷恋，手中微微用力，回握了他的手一下，感觉到从手上传来从未感觉到过的温暖，仿佛连心也一起暖了。

她张了张嘴，轻声说道：“爷……能够见您最后一面，真好。”

昭煜炵一愣，旁边的绿湖倒是大声哭倒在孙氏身边。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悲哀，柔声说道：“你别想太多了，好生休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孙氏却摇了摇头，笑着说道：“爷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是撑不了多久了。不过这辈子我爱过恨过，能够碰上爷，能够生下娴姐儿，已经够了，此生无憾。”

昭煜炵心中一紧，猛地更加用力握住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从阎王手下抢人，拉住她往生的步伐似的。

“你……”他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半晌，只能叹息着说了一句，“是我对不住你。”

孙氏依然笑着，笑得温柔，笑得淡然，平静地说道：“不，爷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是我们相处的时间和方式都不对。我知道爷的心里没有我，我努力过了，仍旧没有结局，但却已经满足了，再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娴姐儿，她还那么小，只求爷看在我的份上，今后对她对一份看顾，让她平平安安长大、嫁人，我就再无所求了。”

昭煜炵见她说得流畅，脸上还有着淡淡的红晕，一点儿也不像是就要告别人世的人，便知她这是回光返照，在交代遗言了，心中更是猛地一揪，哪里还会驳了她最后的心愿？

他点了点头，轻柔但却坚定地说道：“你放心好了，娴姐儿毕竟是你我的女儿，我不会让她受什么委屈的，她一定能快快乐乐长大，将来我也会让她风风光光嫁人！”

孙氏松了口气，笑着说道：“虽然我知道爷一定不会亏待自己的孩子，可听到爷的亲口保证，还是让我安心了不少……爷，请您答应我，等娴姐儿长大了，哪怕不要嫁到高门大户中去，也一定要让她堂堂正正做一个正室夫人！我这辈子吃过的苦头，不希望她再一次尝到啊……”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眼帘也似乎有了千斤重，一点一点合上了眼睛。

昭煜炵知道，她的生命正在迅速流逝，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很快，这个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女人就要离去了。

一时间，他的眼中不禁微有泪意。

“放心吧，我的女儿，自是不会给人当妾的，我一定会让她风风光光，穿着大红嫁衣、坐着八抬大轿出门，一生幸福顺遂，与人白头偕老。”他俯下身子，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话声中隐藏着微微的颤抖。

孙氏的眼睛已经闭了起来，气息微弱，呼吸的间隔越来越长。她的嘴唇翕动，若非昭煜炵凑近了去听，便听不清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爱上你，我……不悔，只是来生，不求情缘未了，但求三生石上，能有一人白头偕老……”

随着话音消失的，还有生命的气息，她的眼帘紧闭，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神情平静而从容，无喜无悲。

昭煜炵只被她最后那句话说得心中钝痛，微凉的手指轻轻抚上了她的颈项，微微一顿，又探上她的鼻息。

他的脸上一白，微微闭了闭眼，放开了那只冰冷的手，长叹了一声，示意杜仲上前来。

杜仲心中禁不住一阵怜惜，上前来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轻轻地将孙氏的手脚摆好，沉声道：“孙姨奶奶去了。”

绿湖一愣，虽然早已料到，却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扑倒在床前。

孙氏的院子里里外外顿时都爆发出了震天的哭声，不管是不是真的悲伤，不管她们跟孙氏有没有感情，主子去了，不哭是不行的。

昭煜炵的面色一片萧索，怔然半晌，凝视着孙氏的面容，说道：“好生葬了吧，不必担心钱财，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让娴姐儿过来给她上柱香，每天半个时辰的披麻戴孝，其余时间就由你来代替，好生送你主子一程，也算全了你们的主仆情谊。”

他最后几句是对绿湖说的，听了之后，绿湖才总算是止住了哭泣，哽咽着说道：“是，奴婢记住了。”

昭煜炵又叹了口气，弯下身子亲手替孙氏整理了一番遗容，深深地看着她，似乎要将她看进自己的心里去，铭记在心中，铭记住这个在自己的生命中第一个离去的女人，然后便站起身来，缓缓走了出去。

人已经死了，杜仲继续待在这儿也没有了意义，便也跟着走出来。他看了看站在廊檐下的昭煜炵，只见昭煜炵深深吸了口气，抬头看着漫天的星辰渐渐亮起，久久没有动弹。

他微微一叹，躬身说道：“在下有负将军所托，没能保住孙姨奶奶的性命，实在是惭愧。”

昭煜炵摇了摇头，道：“这不关杜大夫的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是孙氏的时候到了，说不定这对她也是一种解脱。”

杜仲不由一愣，略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原本他还以为昭煜炵一定会迁怒于人的，没想到竟然是如此平静且理智的反应，究其原因，不过是爱得不够罢了。他回想起方才听到的孙氏的话，他自小耳目的灵敏就比常人强些，自然也听到了孙氏临终时的那番话，心中不由便是一哂，对那番话又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才想到这里，便又听到昭煜炵说道：“杜大夫，事已至此，你也不必想太多了。只是另外还有馨儿那里，还要请你多加看顾一些，我不希望孙氏的事情再发生一遍了。”

没有严厉的语气，仿佛只是单纯地陈述一件事实，但杜仲却从中分明听出了几分警告的意味，不由又是一哂。果然是因为爱得太多吗？如果今天这事儿放在裴馨儿身上，他毫不怀疑自己八成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昭煜炵绝不会就这样轻轻放过的。

不过回过头来一想，虽然在孙氏的事情上昭煜炵显得有些冷酷，但毕竟还有个裴馨儿是他深深放在心上的，就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而言，能够做到这样也算是不错了，总比那些完全无心无情，全不把女人当人的强得多了。

况且这也算是他杜仲一生的行医生涯中少见的挫败了！想他阅遍天下医书，竟然找不到一种方法来解毒，甚至连延缓毒性的发作都不行，这对他来说当真是极大的耻辱。就算为了自个儿的自尊和身为大夫的骄傲，他也要继续研究下去，直到找到结果为止。而现在能够让他继续研究的，自然只剩下裴馨儿一个了，便是昭煜炵不说，他也要主动请缨过去照看着她的。

于是他便顺势点了点头，说道：“这是在下的分内之事，将军请放心吧。在下虽然没能挽回孙姨奶奶的性命，但这两天在孙姨奶奶这里倒也不是全无收获的，或许再给在下一点时间，就能找出解毒的方法来也不一定。”

昭煜炵听了顿时一喜，却又旋即压下了心中的喜悦之情。这些天里他的心情大起大落，好几次都是从极大的期望之中跌落，现下却是不敢再轻易放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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