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御书房。
心烦意乱地批阅着奏折,裴恭措将御笔一掷,唤了康永去御膳房让广瀚送些贡橘过来。
片刻后,广瀚端了一盘橘子恭敬跪在殿下道:“奴才广瀚奉命为陛下送贡橘而来。”
裴恭措自广瀚进殿便一直盯着他,只觉今日的他严谨恭敬,完全不似那日的恬静淡然。他随口问道:“广瀚可愿来养心殿当差?”
广瀚一惊,猛地抬头:“奴才惶恐,奴才三生有幸能得皇上如此垂爱,又怎敢说半个不字?奴才自是乐意之至。”
“哦?那你今日便搬来养心殿吧,你在御膳房的职缺朕自会安排其他人。”
“谢皇上隆恩。”广瀚欲叩首谢恩,又觉手中托盘甚是碍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不必叩谢了,把贡橘呈上来便回去收拾东西吧。”
“是。”
待广瀚放下贡橘离去,望着他的背影,裴恭措若有所思地对福昕道:“那日来送贡橘的并非广瀚。”
福昕一惊:“皇上,难道皇宫中混入了刺客不成?”
“他不像是刺客,倒像是……”裴恭措沉吟片刻后将候在殿外的康永唤了进来,道,“你那日让广瀚给朕送贡橘,是在何处遇见的他?”
“回皇上,是在快到北宫门的御景亭。”
“原来如此。”裴恭措不禁细细回忆了一下那日情景,突然问道,“近日来御膳房的贡橘都送去了何处?”
“都去了何处奴才不知,但听说宛陶倒是每日必去拿些贡橘去水华宫。”
裴恭措闻言不由勾起了唇角:“果真是你。吃了一次就惦记上了朕的贡橘,还真是个小馋猫。”
“啊?”康永一惊之下猛然抬起头来,“皇上冤枉啊,您就是再给奴才一个胆,奴才也绝不敢觊觎您的东西,那贡橘奴才可是连尝都没尝过一口啊。”
“哦?”裴恭措不由挑了挑眉,有些同情地道,“还真是可怜。那这贡橘朕便都赏给你了。”
“啊?”康永惊得张大了嘴巴,皇上这是在考验奴才吗?
“啊什么啊?朕说赏你就赏你了,端下去吧。”
福昕方才一直在琢磨皇上的话,此刻已经有些想明白,那日假扮广瀚的人很可能是缅贵妃,那皇上口中的“小馋猫”指的自然就是缅贵妃了。这个康永,在这里瞎掺和什么?他将托盘端起走到康永身边道:“皇上赏你的,还不快谢主隆恩?”
康永这回算是确认了,皇上并非玩笑,而是真的体恤奴才,于是连忙跪地谢恩。
福昕将托盘交到康永手上时,在他耳边小声道:“不许吃独食。”
待康永退下后,裴恭措已是无心批阅奏折,满脑子都是花缅假扮广瀚时的音容笑貌。想来那日她想借广瀚的身份偷溜出宫,没想到被康永抓来了养心殿。她后来应是觉得广瀚的身份不是那么方便,于是又换回了自己的真容,结果被碧儿瞧见后告了一状。这么说来,她那日所犯之事又多加了一条。这个小女人还真是不安分呢。
裴恭措待广瀚收拾利索返回养心殿后唤了他直奔水华宫,又命福昕将奏折送过去批阅。
花缅没想到裴恭措昨日与自己不欢而散,今日竟然还会大驾光临水华宫。然而当她看见广瀚随侍在侧时,不由一愣,心下立即暗叫“糟糕”,想来他是兴师问罪来了。可她仍然强作镇定地掩了脸上神色。
这细微的变化却未逃过裴恭措的眼睛,他若无其事般对花缅道:“广瀚做事机敏谨慎,甚得朕心,以后便是朕的随侍。”
不待花缅应声,广瀚便连忙向她见礼道:“奴才广瀚见过贵妃娘娘。”
“不必多礼。”花缅唤了广瀚起身,同时偷眼打量裴恭措,他这种平淡无波的神情让她甚是捉摸不透,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福昕,将奏折放到偏殿的书房,朕现在要批阅,不要让人打扰。”
“是。”福昕应声而去。
经过花缅身边的时候,裴恭措在她耳边低声道:“待朕忙完有事问你,你最好先好好想想该怎么回答。”话音未落,人已翩然离去,掠起冷风阵阵,花缅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他说有事问自己,究竟是昨日秋棠所说的事,还是自己假扮广瀚的事?似乎不管哪件事都不是那么好交待的。不说实话是欺君,说了实话又实在不像话,连她自己都觉得这其中纷乱如麻,不可理喻,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的清的?
花缅抱着雪球躺在凤凰树下的软榻上做望天思考状,雪球身上的毛发被她梳理得油光锃亮。也不知这个姿态维持了多久,突然有人在她耳边轻声问道:“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花缅不由打了一个哆嗦,对上了裴恭措兴味盎然的眼,她抬头看了看天,这才注意到太阳已经沉入西天,月亮也已自东方升起。
“怎么,想好了该怎么回答朕了吗?”
花缅坐起身来盯着裴恭措的眼睛看了半晌,试图从中寻觅出一些线索,却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悻悻道:“我那日的确扮作广瀚的样子想蒙混出宫,谁知道被康永截去了养心殿,我琢磨着装扮成别人的样子反倒易生事端,于是干脆以自己的真容拿着偷来的腰牌出了宫。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见裴恭措并不接话,面上神情也未有明显变化,花缅摸不清他的心思,继续招供道:“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做人皮面具?这个嘛,又牵扯了另一桩事情。”
裴恭措眸光闪了闪,对她的话起了些许兴致,却仍然缄口不言。
花缅继续道:“九岁那年我曾经被人下毒险些丧命,天照女皇的皇夫凌月以换血之法救了我一命,自己却身中剧毒,他离开的时候落下了一个小册子,里面详细记录了人皮面具的制作方法。我觉得甚是有趣,便学了过来。”
“你中过毒?还险些丧命?”裴恭措一直崩着的神情终于出现了裂痕,他怎么忘了六年前姬云野冲冠一怒为红颜斩杀成昭帝的妃子并全国广贴告示寻找名医的事,原来那次中毒竟差点要了她的命,原来那个救了她的人竟然是凌月。
“都是过去的事了,秋棠也曾给我下过使人终生不孕的寒毒,后来不是也解了吗?我有贵人相助,福大命大……”
“你说什么?”裴恭措脸上顿现怒意,“你说那个女人竟然恶毒到给你下寒毒?你为何不早说?朕若知道,岂会那么容易便饶过她?”
“我不是已经没事了吗?后来我们去玉雪峰采到了万能解药火莲花王,不但把我的寒毒解了,还把我过给凌月的毒也解了。”
裴恭措半晌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他似有所悟道:“莫非这便是姬云野把秋棠送给柳成坤的因由?”
“不是。”花缅有些郁闷道,“野哥哥起初不相信她会毒害我,也对她狠不下心来,这件事是凌月和康穆宁做的。”这中间还牵扯到情毒,她也懒得再提。
“野哥哥?”裴恭措凉凉地道,“事到如今你还唤得那么亲密。”
花缅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自己如今人都已经是他的了,甚至连孩子都替他怀上了,他竟还计较一个称呼,不由脱口道:“这么多年已经叫习惯了,改不了了,你若实在接受不了,不来触霉头便是。”
“你说什么?”裴恭措眸光顿暗,声音也冷了几分,“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欢迎朕来水华宫?”
花缅眸光闪了闪,小嘴张了张口,终是不置可否。
裴恭措心中一痛,道:“缅儿,你的心怎会如此冷硬?是不是朕做得还不够,不如他们对你好,他们可以为你义无反顾,连性命都不要,所以你才会如此轻贱我对你的好?”
花缅一愣,他们?他莫不是连凌月和康穆宁的醋也一起吃了?见他一副很受伤的样子,她于心不忍道:“你误会了。”
“不是吗?”裴恭措冷笑,“姑且不说姬云野,就连凌月和康穆宁为你所做都已超出常人所想。朕又算得了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花缅想告诉他,凌月是她的亲人,康穆宁是她的朋友,她跟他们没什么,她也从来没有轻贱过他。然而话到嘴边转了个圈又咽了下去。既然不能把身心完全交付给他,多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看着花缅纠结的神情,裴恭措只觉自己可悲又可笑,她甚至已经懒得对自己做出解释,自己竟还指望着能把她的心给焐热。这一刻,他突然萌生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最终,他神色怆然地看了她一眼后黯然离去。
望着他萧瑟的背影逐渐淡出自己的视线,花缅突然有种心中一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