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友有些奇怪这个年轻人的作派,正接过工作证察看,突听此问,惊了一跳:“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们金正律师事务所跟益华房产关系密切,这个服务站就是专门为了这次拆迁赔偿开设的,这我不关心,我只关心我的叔叔婶婶能够按照市场行情赔付,不然他们这边房拆了,那边卖不起房,辛苦一生,还要租房住,我这晚辈,于心何忍。”
“那绝对不行。”蔡友反应过来,一口拒绝说,“不仅你叔叔婶婶,机械厂所有的人,就是天王老子来,也得按照政策法规办事。”
“蔡律师,你现在刚刚接受机械厂职工的委托,你要做的,是从法律上保证他们权利,帮助他们获得最大的利益,你这话,怎么站到开发商那边去了呢?”
蔡友脸立刻红了,表情尴尬。
刚才他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倘若传了出去,他这律师不知要被多少人嘲笑。知道自己刚才小瞥了这年轻人,叹了口气,说:“小兄弟……小叶是吧,我们是受理了机械厂职工的委托,但是做为律师,那也得遵纪守法吧?我们能够做的,肯定是帮他们争取权利,希望从开发商那里拿到最大的赔偿金额,但是那也得人家心甘情愿啊,我们又不是正府,又不能用行政命令,只能跟他们慢慢磨,那还真是戴着镣铐跳舞,螺丝壳里做道场,操作的空间非常有限,所以小叶你也要理解……”
“刚才婶婶批评厂里那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其实这个评语用在我身上才是妥帖,我才是什么事也做不成,只能坏事……”
“小叶你是威胁我们?”
叶三省打断了蔡友,蔡友马上又打断叶三省,脸沉下来。
“你是律师,我哪敢威胁你,你们要挣钱,没有谁会挡你们的路,只是希望你们能够多考虑一下具体情况,具体个案,比如我的叔叔婶婶,如果赔付不到位,他们的确无力支撑一套新房的价格,他们也许做不了钉子户,但做为晚辈,我也会向相关部门如实反应。”叶三省用他那种正在形成的,温和而有力的交流风格说道:“我一来,就向您,蔡律师自我介绍了,我叫叶三省,是一位公务员,一位公务员不会做违法犯纪的事。”
蔡友沉默了一下,闷闷地说:“小叶,你这个情况,我只有向所里反映一下。”
“谢谢您。”叶三省站起身,从办公桌上拿了一支碳素笔,在台历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然后伸出手:“我只想我叔叔婶婶晚年不受风雨,没有其它任何一点多余的想法。我等着你的回复。”
蔡友表情阴沉地跟他握手。
叶三省走到门口,回头说:“蔡律师,我是坦诚的,你随时都可以找到我,我也不会乱说乱做,也不怕你今天给我录了音什么的,”——抬手制止想说话的蔡友,“今天我们的见面,希望蔡律师守口如瓶,不要告诉不相关的人,毕竟我是公务员。”
出了门,挽着一脸茫然的曹红丽,叫了车,说去圣水寺坐坐。
刚才在服务站里,是他平生最没有把握的一次谈判,他不得不把自己整个人都押了上去,坦白地说自己是公务员,增加自己的信用和说话份量。
他以前做房产销售时,听说过开发商的套路,有时候让关系过硬的律师朋友提前在计划开发的区域去开一个律师服务站,用几个案子建立良好信誉,然后顺理成章地代理拆迁赔偿,然后跟开发商勾结起来暗箱操作。
叶三省刚才看见那个服务站,实在跟周围的门面格格不入,而且,老城区尤其像机械厂这边,已经被称为“贫民窟”,有多少官司业务需要专门在这里开一个服务站?结果一诈,蔡友猝不及防之下就露了馅。
但是叶三省完全没有压倒蔡友的快乐,相反心情沉重。
他甚至能够想象得到,说不定机械厂出面组织的工会主席都得了承诺,再加上早已公关到位的法官和需要政绩的正府官员,这些人组成完整的链条,勒在那些无权无势的拆迁户脖子上,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们享受这一场房产盛宴。
他这个小小的公务员也不能。
他唯一能做的,希望凭借个人的努力,帮婶婶争取到一个更加合理的赔付。
为了到达这个要求,他甚至违心地“出卖”其他拆迁户,只要求叔叔婶婶晚年有一处遮风挡雨之地,他说不怕蔡友录音,其实是提醒对方今天的对话他很可能录了音,他请蔡友“守口如瓶”,其实是表示他会为今天的事“守口如瓶”,只要开发商对叔叔婶婶赔付合理,他就不会“败事”,——这些,对叶三省来说,是尤其难以接受的行为。
但是为了叔叔婶婶,为了曹红丽,他只能这样做,他个人的力量有限,只得出此下策,甚至有点下作的策略。——这一刻,他再次无比地渴望权力。
坐在圣水寺里,叶三省认真反省自己这几天的所做所为。
惊醒师父下定决心退出省城,为蒋忠出谋桃花太极,解决易老色的物管公司,刚才要求益华房产赔偿,一件件似乎自己都起了很大作用,可是仔细分析,未必尽然。
师父一直心存疑惧,退出是迟早的事,自己只是加快了这处进程;蒋忠有他的基础,他是龙泉区武协主席,功成名就,自己最多算锦上添花;易老色的物管公司其实解决并不好,客观说是吃了亏,并不理想,人家最后邀请易老色,是人家的考虑,跟自己的争取毫无关系;今天这个拆迁,就目前这个状况,对方不知道会不会卖账,会卖多少账。
再进一步剖析,在物管公司这事上他接受妥协,虽然无奈,但心里多少存了快刀斩乱麻的心理,想早点结束,回到江城,跟曹红丽腻在一起;而刚才为了增加自己说话的份量,直接把自己的姓名,身份,电话都押了上去,毫无保留,那一刻,因为婶婶,因为他们的生活处境,他觉得应该这样做,应该帮助他们,可是,这是不是也因为曹红丽呢?
据说有一位作家说过,在中国,你跟一个人结婚不是只跟他(她)结婚,而是要跟他(她)的七大姑八大姨结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王道士就说过,以后他从政,不怕他过不了金钱关美色关,就怕他过不了人情关,仅仅因为曹红丽的婶婶,自己刚才就那样拼了,以后她还有什么亲人,自己又拿什么去赌呢?
耽于美色。
而且,这段时间花钱也如流水。
为了抢那一点时间跟她在一起,经常打车;在船管站,基本没到正府食堂吃过饭,天天都是伙同张鲁他们轮流请客;为了讨她欢心,一下就在歌城充了五千元;请别人吃饭,买东西……
虽然他现在身家小一百万,可是既然决定做公务员,至少就不会把精力用在经商上,这点钱他必须节约,用在刀刃上。节约,也是王道士对他们的一再教导,虽然王道士来钱容易,却不从奢侈挥霍。
还有自己这一段时间虽然做了点事,水厂和船管站都发挥了作用,但同时也带来负面效应,单是“泄密”这个标签就要用很久的时间才能够让别人淡忘,他是不是有些乱了?
叶三省想了很久,曹红丽一直在旁边陪着他,以为他在为拆迁赔偿的事为难,心疼万分,却又不好打断他的沉思。
又喝了一开茶,叶三省抬起头,对着曹红丽笑笑,下了决心,说:“小曹,你婶婶的事,我刚才在那个法律服务站已经谈了,结果怎么样,不知道,但是我尽力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无官无职,只能做到那个地步,如果再出格,就会违法犯纪了。”
曹红丽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他为什么叫她“小曹”?他不是一直叫她“小丽”吗?但是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点点头说:“谢谢省省。我知道你对我好。”
“对一个人好是一回事,有能力对一个人好又是一回事。”叶三省苦笑起来,“你这么漂亮可爱的姑娘,至少也得一个身家亿万,或者局长**才配得上。虽然这样说很俗气,但却是很现实。一个女生,漂亮就是她最大的财富,所以现在你就是拥有价值亿万财富的女生,而我呢?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也许我的才能会在将来证明它的价值,但谁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呢?按照现在的规律,一帆风顺的话,起码十五年我才可能在县上混一个正科级的局长。十五年,多么漫长啊。”
“你什么意思?”
曹红丽脸沉了下来。
她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可是女生的直感让她觉得恐惧,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我是说现在的我真的配不上现在的你。”叶三省埋下头,不看她,“我自认为我比大多数的同龄人都更聪明,更能干,可是现在各个行业都阶层固化,论资排辈,要一步步前进需要漫长的时间。也许经商会快一些,抓住一个风口就能够一飞冲天,可是我被‘选择’了,我选择了做公务员,我很努力,但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够证明自己的价值,我怕你等不起,怕耽误你。”
“就是因为刚才婶婶让你帮忙拆迁赔偿?”
曹红丽尖锐地反问。
“有一些这个原因。是它刺激了我反省,让我认清自己的形势和能力,我现在才工作,什么都不是,什么力量都没有,什么关系都需要慢慢建立,我想帮婶婶也帮不上,我自己觉得憋屈和苦恼,所以我想当官拥有权力,但需要时间,漫长的时间。”叶三省诚实而痛苦地说。
“那么?”
“我们分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