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半后，灵堂里十多桌麻将纸牌渐渐散去，尹弟弟和尹正立在灵堂门口送人，叶三省收拾人走后的残局，一边想着心事。

一个衣着整齐，素朴严肃的老者进来，在门口写了名字，然后到尹先发灵前上香，到棺边长久凝视，尹正陪着，等老者回过神来，延请他坐下，叶三省送上茶，在心里梳理了一下，应该没有见过这个人，不知道是尹先发的哪路朋友。

尹弟弟叫了宵夜的饭菜进来，招呼大家，叶三省没有食欲，正想出去走走，尹正过来叫他，说叶哥，杨叔叔请你过去。

叶三省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杨叔叔应该就是那个老者，小声问一句杨叔是谁？

这句话含义丰富，他不知道尹正是否明白，谁知尹正根本没想那么多，也根本就不知道，说杨叔他也不认识，他说是爸爸的战友。

叶三省愕然，走过去在杨叔身边坐下，点头，杨叔笑笑说：“叶三省？老尹说过你。”

“杨叔好。”叶三省叹气说：“真没想到尹主任……元旦前我看他气色还不错，一恶化就这么快。”

“生老病死，自然情况。”杨叔微笑着说，“我是他战友，我们一起在老山打过仗，早就见惯了生死，不过是早些离别晚些离别的事。”

“尹主任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当过兵啊。”叶三省忍不住把心里的疑惑说出。

临江镇政府有很大一部分都是退伍转业军人，像陈永胜，杨朝明还是一个部队的战友，但是尹先发从来没有说过自己这方面的事，包括后来他在家养病，叶三省去陪他闲聊，也绝口不提，难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杨叔看样子有六十多，应该比尹先发大十来岁，应该是退休多年，虽然琮保持着一些气势，但他和尹先发身上都没有那种所谓的军人气质，或者，是岁月磨去了他们曾经的锋芒，那些峥嵘时光深深地隐藏在他们平淡的日常工作了？

“老尹性格沉稳，不喜欢吹嘘，其实他还立过功。”杨叔进来后表情严肃，现在却一直保持着微笑，“你知道吗？他刚入伍时，才十九岁，但我们都叫他老尹，一年后，他就当了班长，然后，就是上前线。”

“说说尹主任的故事吧。”

叶三省认真地说。也想通过尹先发的事来了解一下杨叔。

“有时想起，自己也算是一个波澜壮阔的人生了，但是再想起老尹和那些战友们，却又是很普通的一员而已。”杨叔慨叹道：“有时一个人喝茶睡觉或者散步时都在想他们，想跟战友们一起的事，觉得无穷无尽，咀嚼一辈子也体会不完，可是你现在真要让我说，我还又想不到什么特别值得说的了。”

——叶三省暗暗揣测，从老者的用词，应该文化水平很高。在军队是文职干部？

“真的说一件，就是老尹救过我的命。”杨叔带上了感情，“在猫儿洞里，正逢上敌人偷袭，手榴弹丢了进来，老尹眼明手快，一把抓起丢了出去，不然我们俩都得完蛋。”

“当然，战场上，也不存在你救我我救你这些区别，都是一个目的，都是为了胜利，这种事，在那种环境里，天天时时都可能发生，每个士兵都已经当成一种本能。”

“老尹从来不提，我也从来不说，但我记在心里。今晚给你说话，正好在老尹面前唠叨一下，老杨没有忘记。”

杨叔眼中起雾了。

叶三省心里一阵悸痛。

他没有经历战争，无法深刻体会那种生死相同的战友情谊，杨叔看似平淡的叙说里，不知道藏着多么浓厚的情感，而那些战场上的故事，在很多人听来，只是一个结果，一个数字，而于那些浴血奋战的士兵，却是他们一生的光荣与梦想，生与死，坚持与信仰，就是他们的一生。

杨叔继续叙说，叶三省记忆中那个党政办主任更加丰富起来。

当年尹先发是班长，后来成为尖刀班班长，后来守在最前线的高地，杨叔当时是团宣传股股长，为了获得最真实的采访素材，不怕危险深入一线，在老山猫儿洞采访时碰上越军反扑，和他的采访对象尹先发并肩战斗，也因此结下情谊。

尹先发转业后置在政府，杨叔却是一路高升，退休的时候是省军分区政治部主任。尹先发跟杨叔提过叶三省，说这个年轻人不错，可是杨叔已经退休，虽然还有很多资源人脉，那也不好直白地要求，只是点到为止，两个战友自有默契，杨叔记在心中，所以今天杨叔专门从省城赶来送别老友，自然要问起叶三省，得知叶三省一直守在灵堂，非常欣慰，也不藏着掖着，坦然地问叶三省有什么要求，他力所能及，一定帮忙。

叶三省苦笑，说：“谢谢杨叔，我现在还算被组织重视，是市*委组织部‘春芽计划’的培养对象，杨叔你如果想在仕途上帮我，现在真还不是时候，我可能要在团*委，至少呆够两年吧才有可能变动工作岗位，倒是尹正兄弟马上大学毕业，就业问题要请杨叔费心。”

杨叔点头：“小尹的事我自然会关心的。你的事呢，既然现在不好动，那就暂时不动吧，以后有什么问题，尽管给我打电话，尤其是到省城来，一定给我电话，先认个门。”

杨叔跟叶三省聊完天，就跟尹弟弟和尹正告辞。他的司机一直在停车场等着。

叶三省也跟着送别，想到杨叔奔波几百公里，就是这么来见最后一面，上个香，完成一个嘱托，大有古风，或者说，骨子里，还保存着军人的作风。

又想到杨叔并没有跟尹正说他和尹先发的渊源，却跟自己说，可能是怕影响尹正的思想和人生道路的选择，这也是老派家长的一种保守作风，那么自己，也不应该跟尹正说这段事，而且尹先发以前说过要自己适当的时候照顾他的儿子，那么自己也应该像杨叔这样守口如瓶，只在关键的时候，适当的时候伸手相助。

可是自己现在还是一个团*委副*书记，又能帮他什么呢？

所以还是要先赚钱。

也该再跟股东们开会研究新的投资项目了，快餐厅因为被职院分了一块，又承诺赞助市团*委十万元，利润不大，康复医院勉强持平，但叶三省帐上还摆着很大一笔钱，不能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