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当流转万年的风拂入山洞时,寂静压抑的沉重之中忽然有清悠的、小声的婉转慢慢响了起来。
比这秋山中淅沥的冷雨还要轻灵,比世间最温柔的话语还要和婉,吹入耳间时,宛若打磨过的风。
它直直吹进了少年的心田,温抚过崩裂的伤口、支撑住痛烈的倾塌,将一副行将崩溃的心神抚摸地安静了下来。
裴液怔怔地抬起头,白衣的女子倚坐在崖洞之边,雨帘朦胧住她的容颜,清风拂动着她的发丝,她低颔着头,素白的手将一支碧玉般的笛子横在唇边,稍远的那只上已经布满细微的裂纹。
她安静地低眸吹奏着,苍山白雾冷雨、神女静扬的笛声、少年伤沉的眼眸,这幅场景中没有一件事物突兀。
裴液怔怔听着,仿佛最深抑的黑暗中被敲开了一扇窗,沉冷的心神渐渐被笛声重新牵起.它是那样忧伤而美,像是千年盈缺的明月,像是凄然永诀的故事;更像是明月下三十年前别去的挚友,像是永诀后安静深夜的思念。
心底最沉重的哀伤被这笛声一件件唤起,它们不再是沉重的压抑,而是挥之不去的缭绕,少年不知何时已不再哽咽,但泪水安静地淌了下来。
忽然笛声一变。
变得急促而飘转,像是林间的夜奔,像是鸟儿的短鸣,裴液的心神也一下被揪紧,深深屏住了呼吸。命运仿佛在剧烈地跌宕,又仿佛在激险地搏斗,渐渐的,那笛音越来越急促、飘转越来越快,那漆黑幽深的夜林仿佛永远没有终点,鸟儿险极的尖鸣仿佛要牵破心脏。
裴液微微张开了嘴,全心的沉重都在这时被全然调动起来,从心底深处浮起、从无数的幽暗处显露身形,堵塞住他的眼耳口鼻,令他几乎窒息。
那笛声已经羁勒不住,越来越急促尖锐,不必通晓乐理,只用耳朵也听得出这样冲向极端的调子已经没有回转的可能了,但它还是在不断地前冲,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就在这样压抑到极致的惶然中,这短锐的笛声终于抵达了它极限的终点,但下一刻却不是变调的破音.而是忽然的断裂和安静。
就当再也忍受不了这样折磨的黑暗,就当那被期待的毁灭将要痛快地发生时.女子忽然停下了吹奏,风雨崖洞之中万籁俱寂,一切被拉到高点的情绪都猝不及防地下坠.
但仅是半息的停顿,划破天际的清亮的剑光就刺透了一切。
一道此生未闻的声音,明亮、清长、干净的笛声一瞬间穿透洗涤了少年的灵魂,令人浑身泛起悚栗。那样昂扬、那样悠转,所有的沉暗都没能再落回心间,它们化为被举到高处的乌云,被利剑般的阳光一霎穿透。
昆山玉碎凤凰叫。
断崖般的调子再未出现,它直直攀上了九天,而后锐利渐消,悠扬拉长.明亮的剑刃渐渐化为了秋水,一点点柔和了下去。
一曲终了,雨帘依然潺潺,裴液怔怔地望着洞边的女子,忽然感觉自己莫名安定了下来,那些沉重压抑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无人动作言语,只有雨声敲打,女子安静地望着远山,缓缓放下笛子,回头望着少年,轻声道:“伱还想听吗?”
“.想。”
“嗯。”
女子转回头,低眸抬笛,悠扬清美的音符再次缓缓从她唇间流转出来
裴液不知道笛声是什么时候停下,他只发现当一切陷入安静时,他的心也已被安抚了下来。
痛苦都被拂去,他倚着石壁,伤疲的眼睛怔然望着女子,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要重新振作起来了,纵然身在绝望之境,但一切都还没结束。
追敌将至,时间不多.他要赶紧想出办法直到洞边娴雅静坐的女子回过头来,轻声问道:“你要学剑吗?”
“.什么?”
“学剑。”女子看着他,“现下咱们有时间了。”
“.”
是的司马和衣端止不知什么时候赶到,他们无法预测,也无法阻止;明心和姑射的剑决将在半个多时辰后开始,但那同样是无法改变的绝望之境。
所以,半个多时辰里既然无事可做你要学剑吗?
裴液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明镜冰鉴】带来的感动。
他鼻子再度一酸,低头抿了下唇,哑声道:“明姑娘我很难受”
“嗯。”
“离开博望以来我最痛苦的两次.就是令你陷入险境。”少年的声音伤疲而悔痛,“我任性而为,又没能胜过姑射,让你.成了这副样子。”
“还有之前,我没守住夺魂珠.”他动了下喉咙,“他们就是从我这里拿走了它,完成了加害你的最后一环,我当时跑进山里,看到你——”
少年嗓子哑在这里,似乎说不下去,片刻后才道:“.我真以为你就要那样死去了,我只能什么也做不了的看着全因为我固执行事,又蠢又弱.我总是在做错事我——”
“但即便那样,你也还是没有屈从祂不是吗?”
“.什么?”
“太一真龙仙君。”
“.”
“他向你伸出了手,但我听到了,你让祂滚。”明绮天望着他,轻声道。
“.如果你死了,明姑娘.我会悔恨一辈子。”
“但你宁愿选择自己去承受这份悔恨。”
“.”
“裴液。”女子认真地看着他,轻声道,“那就是我见过最勇敢、最清高的行为。”
“.”
“不能接受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无法面对自己错误造成的后果.因而在天外的援手伸来时,就不顾一切地去握住.本身是懦夫和败者。”女子轻声道,“但,你从来没有败给过自己,不是吗?”
“在我眼里,你从来不蠢也不弱,你一直都在做同样的事啊。”
“初见缥青,你就不忿她的遭遇,唐突地插手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武比的时候,你希望那位张君雪能有更辽阔的前途,因而莽撞地和她发脾气;到了崆峒,即便你说深仇在肩,要拼尽一切地让他们付出代价.可面对张景弼,你还是宁愿放弃到手的线索,也要救下他.”明绮天看着他,“为什么你不尊重张君雪的选择——正如现在也不尊重我的选择——一定要自己替别人逞强呢?”
“.”裴液怔然望着女子,心底的最深处似乎涌出来甘甜温热的泉水。
“因为你就是这样热情满满的人啊。”明绮天望着他,声音轻柔,“你总愿意把责任背在自己肩上,即便那不是讨喜的事情;比起明哲保身,你宁可失败后受人指摘、自己痛苦——不是吗?”
“我”裴液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又在微颤,但那不是压抑的痛苦了,而是将要冲破什么的前兆,“可是.可是,我”
“你一直在失败?”
“是的,明姑娘,我.”
“失败又怎么样呢?”明绮天安和淡然看着他,“失败又怎么样呢,裴液。你在乎胜败超过自己的本心吗?”
“你会用胜败之心,来管教自己的做法吗?”
裴液悚然一惊,怔忡地望着面前的女子。
你会用胜败之心,来管教自己的做法吗?
你会因为一直失败.就改变自己的选择吗.裴液?
在心神滚烫发热的震颤中,明绮天安静温柔地看着他:“我喜欢看到这样的你,裴液。失败从来不代表什么,若死了,那就是璀璨的一生;若侥幸活着,我们重新站起来就好。”
“我们就这样面对姑射天心,也面对追来的随便什么人,只做自己想做的选择
尽了最大的努力,最终也没有成功那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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