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十九
本来一盒虽然有些浑浊,但总体还算是半透明的猪油,很快就在唐今这样的操作下,变成了漆黑的一盒不知名液体。
但同样的,本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凝固的油膏,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
没一会,当唐今再拿起那个白釉盒子的时候,里面的油膏闻起来就已经全然没有那种腥臭味了,只留下橘皮的青涩香气,还有一点极淡极淡的青草冷香。
唐今又看了一眼盒子里的油膏。
少顷,她又动手在盒子上抹了一下。
漆黑的膏体淡去色彩,变作了有些浑浊的灰白。
这颜色不好看,但拿去给阿林,能让阿林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名贵的护手膏,也能防止那个探竹轩里的其他人看见这护手膏,当作什么珍贵东西抢了去。
熬了整整一夜,终于将这东西做好,唐今也有些累了。
将白釉盒子盖上,唐今站起身,稍微活动了活动。
身上顿时便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骨头摩擦声。
她蹲了太久,整个身子都已经僵了。
唐今活动完脖子肩膀,又开始转腰。
转过来,转过去。
转过来,转过——唐今的动作突然顿住。
她的视线,跟床上那双不知何时睁开了的翠绿眸子,直直对上了。
暗色的翠眸眼底倒映着唐今身前的火,也模糊将她的身影映出。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那双眼睛便像是两颗流转华光的蛇眼宝石般。
漂亮得厉害。
但也静谧得有些异常。
那双眼睛,明明处于黑暗之中,可瞳孔却真如蛇类一般,有些尖锐地缩紧。
那并不是兴奋的表情。
唐今慢慢收敛了动作。
片刻,她垂眼看了眼地上的东西,又去看胡女,“你何时醒的?”
她问得平静。
那双翠色的凤眸慢慢眨了一下,好像也回过神一般,也答得平静:“刚才。”
刚才?
这样的回答可太模糊了。
他说的刚才——是她把藤蔓收起来后的刚才,还是她刚刚好放出藤蔓的刚才?
唐今没有说话。
营帐里的气氛也莫名有些压抑。
沉沉浅眸与那双幽冷凤眸对视,不论是谁,都没有移开目光。
许久,许久,安静得落针可闻的营帐里,淡淡响起了唐今一句问:“你,没有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吧?”
凉意如水,缓缓蔓延至床铺的边缘,一点一点缠上胡女脚踝。
尽管知道那一片凉意不过是他生出来的错觉,但暴露在寝被外的那仿佛被刀削薄了的脚踝周围,还是爬起了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脸上的神情还是那样冷淡的,半分不讨喜的,他平平地回问:“什么,不该看?”
像是听不懂唐今的话。
唐今轻轻哦了一声。
浅眸里映着的边角火光缓慢而无声地晃动,她身后的那片黑暗像是在一瞬间有了自己的生命般,黯淡的灰色边缘如虫般微妙地扭曲了一下。但当人仔细去看的时候,那里又什么都没有。
她安静站在那里,给人的感觉,与她以往完全不同。
从前她不过就是一只被山猫带大的笨老虎,纵然在开荤后有了一分野性,但本质也还是一只老实笨拙的大猫。
可是这会……
那站在胡女面前的,好似真是一只吃人成性的恶虎。
那恶虎正盘算着,要一点一点扒去他的蛇皮,将他一节一节玩弄吞噬……
胡女的呼吸渐渐沉了下去。
“铛——”
“铛——”
猝然从营帐外传来的敲锣声,打破了营帐里紧张压抑的气氛。
静静注视着胡女的那双浅眸微移,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片刻,那双眸子又移回来,看向了胡女。
不过这一眼,就只是很寻常的一眼了。
唐今瞥过胡女,便收回视线,开始收拾起地上的东西。
她赶着去操练,收拾得也没有那么仔细,就是草草将火扑了,将那装着猪油膏的白釉盒子放进衣服箱子里收起,便拿了帽子披风直接出门了。
她这一套动作实在太过行云流水,自然顺畅,跟她往日是一样一样的。
胡女都压根没有反应过来。
一直到外头又一次响起那召集士兵集合的锣响,静静躺在床上的胡女才蓦然眨了下眼睛,回过神。
难得的,那一贯叫人觉得冷漠尖锐的一双眸子看起来都有几分清澈了。
但很快,墨色长眉拧起,冷挑的凤眸里升起了几分疑惑。
难道。
方才瞧见的那些漆黑的诡异之物。
是他还没睡醒,恍惚看错了?
可胡女不只是看见了那堆围在那个笨陈人身边的黑影,还实打实地听见了她伸手掰断其中一根时,那清脆的“嘎嘣”声。
那绝对不是他的错觉……
可是。
那个笨陈人为什么会……
那些东西又是什么?
胡女眉头紧锁,怎么也想不清楚这件事情。
半晌,他暂时将脑海里那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压下,起身,走到唐今刚刚放东西的衣服箱子旁边,将她放进去的那个白釉盒子又拿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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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瞧见那个笨陈人掰断一根黑影,似乎就是为了将东西添到这里头去……
胡女知道,自己此刻的举动有些危险。
毕竟早上看到的那一幕实在妖异,那个笨陈人的身份……包括她是不是真的“笨”,此刻都成了疑问。
可胡女并不想等着答案自己来找他。
轻轻一声响,白釉盒盖被揭开,而装在里头的那灰白色的浑浊膏体,也暴露了出来。
乍一看,倒是不太能看出这灰白色的膏体是什么……
胡女又走到火堆前,将周围散落着还没完全收拾好的那堆东西又都看了看。
地面上还瞧得见一些散落出来的油点污渍,更何况一旁用斗笠盖着的碗里,还有烤完后剩下的几块猪油渣。
再看一眼手里的白釉盒子……胡女低头闻了闻。
当闻到青橘气息下,那淡淡的猪油香气时,胡女也算是知道唐今这么忙活一晚上,连觉都不睡,究竟是为了什么了。
其实再仔细一看,手里的白釉盒子,跟他之前收到的装擦手香膏的那个白瓷盒子,也是有些像的。
早起看到的那些黑影实在古怪……
可看着手里的白釉盒子,便是对那笨陈人有再多的疑惑不解,所有的怀疑戒备,也都在这一刻散去。
笨陈人……
能用这般办法,笨拙地守在火边熬一个晚上,就为了做这个擦手膏的笨陈人,就算身怀奇异,又能是什么恶人呢?
不过就是一只笨山虎,笨大猫。
胡女淡淡呵了一声,将那个白釉盒子又放回了衣服箱子里,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现。
只是……
面上做的是冷漠不在意的表情,可等他再躺回床上的时候,胡女撑着脸颊,一双幽凉的眸子还是轻轻在身侧那空着的位置上多扫了几眼。
最终移开眸子收回视线时,那似有若无的一分缓慢流连,也叫那双冷傲的凤眸无端挑出了几分蛊意。
笨陈人……
……
等唐今结束完早上的操练回到营帐里,胡女就又已经跟平常一样坐在火边了。
他一个人在营帐里的时候,通常也没什么事能做,这会也就是坐在火边劈着他们昨晚捡回来的柴。
唐今看了他两眼,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也就走过去,把手里的两份早饭递给了他一份。
胡女也平静接了。半点没有早上与她对视时,那种浑身戒备到紧绷的状态。
他既然自己调节好了,那唐今当然也就懒得说什么了,搬来条小板凳在火前坐下,就开始对着火吃早饭了。
今天营里发的早饭就是两个馍馍,唐今在火边烤热了没一会儿就吃完了。
吃完,她便开始收拾早上没收拾完的东西。
有些东西胡女已经帮她收拾了,剩下还没动的,就是盖在斗笠底下的那一碗猪油渣。
这个天气已经热起来了,猪油渣怕是放不了多久……
唐今就翻来瓦罐,将那小半碗猪油渣又切碎,加上野菜,弄了一罐猪油野菜汤出来。
胡女都压根没想到那些烤完了油的猪油渣居然还能吃……
看她那些举动胡女是皱眉的,但当她把一碗热腾腾的油渣野菜汤递过来的时候,胡女还是伸手接了。
放往日他肯定不会吃这般东西的……
但瞥了眼旁边吃得津津有味的唐今,胡女还是试着喝了一口。
味道……倒也不能说难喝。
但胡女确实是吃不惯猪油渣这种东西,只喝了两口,就把碗摆到一边去没有再喝了。
而另一边,唐今喝完了汤,就拍拍手,起身去衣服箱子里拿东西了。
胡女本来还在慢吞吞地啃馍馍的,看见她往衣服箱子那边走,视线也就不由得跟了过去。
不过在唐今从衣服箱子里翻出那个白釉盒子,拿着转过了身的时候,胡女就又垂下眸子,神色淡淡地去看自己面前的火了。
面前的火烧得很旺,胡女的注意力却全被那道逐渐走向他的沉稳脚步声所吸引了。
通过这脚步声,他便能清晰地判断出那个笨陈人离自己还有多远。
思绪还没完全定下来的时候,那道脚步声就已经离得很近了。
虽然已经收到过那个笨陈人给他买的擦手膏……但这回,亲眼瞧见那个笨陈人为了那一盒擦手膏所付出的心思……
再收一盒擦手膏,心境却是不同的。
压在心底的,因为那个什么阿林而生起的火气,都无声散去。
砰。
沉稳一声,那脚步声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