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 铺子里正忙。母子俩都没打算追过去看热闹,反正这世上没有秘密,他们就算不去, 早晚也会得知真相, 再说了, 这时候才赶过去, 说不准什么都看不着, 白浪费时间。
只是两人回铺子的路和众人追过去的方向是一致的,这是逼着他们看呀。
两人下楼时,消息刚传开,张成才腿伤还没有好, 需要坐马车, 小镇上的路不甚宽敞,众人围成一团,眼看有马车要过, 还是会主动让开。这一让, 楚云梨就看见了那个躺在路中间受伤的人, 正是刘兴义!
张成才一脸惊讶 , 说实话,如果不是得知了自己的身世,看到自己亲爹躺在地上,他无论如何都要去看一看的。现如今嘛……刘兴义不是他的亲爹就算了,当初撕毁了承诺抛弃母子俩也罢了, 偏偏还捏着这些事情讹诈母子俩的银子, 这种自私自利之人,就算是亲爹,他也不打算在与之来往。想到镇上的人不知他的身世, 如果看着他面对亲爹受伤面不改色直接路过,大概会说他凉薄,张成才干脆将马车帘子放下来。
可镇子就这么大,母子俩坐马车过来的事情早晚会被人发现,兴许已经有眼尖的人看见了车中的二人,欲盖弥彰要不得。楚云梨掀开帘子跳了下去,伸手去拍地上刘兴义的脸。
“醒醒!”
刘兴义一点动静都没有,额头上还有一个大包,别人或许会以为那是摔的。见识广博的楚云梨却看得出,那红肿的位置,只会是被人敲出来的。
楚云梨想了想,看向围观众人:“大家帮个忙,把他送去医馆吧,再派人去刘家报信。”
有人接话:“我儿子已经去刘家了,只是这送医馆的事……还是得他们家人自己做决定。”
镇上四位大夫,医术不同,收费也不同。医术最高明的那一位并没有比其他三人好多少,但他的药钱能比其他人翻上一番。饶是如此,也有人奔着他的医术愿意多花钱。
“就送去孙大夫那里吧。”楚云梨提的是收费最贵的那一位。
众人面面相觑,到底还是有人动了。楚云梨最近生意做的不错,认识了不少的人,动的那几个人都是看她面子。
张成才侧身让开,等他们将人抬上来,去医馆的路上,他低声问亲娘:“要是他们因此说你放不下刘兴义怎么办?”
“我要是不管,他们也会说呀。一日夫妻百日恩呢,再说了,你还在这里,咱们又不打算认你的亲爹,那就得装作刘兴义是你爹。亲爹受伤了,你从边上目不斜视路过……再没有住在一起,也不像话嘛!”当下有不少人信奉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无论双亲是什么货色,儿女都得乖乖孝敬。楚云梨不甚赞同,却也不会故意和这些不成文的规矩作对。
此时她心情不错,没告诉张成才的是,她就是单纯地想去医馆瞧瞧刘兴义的腿伤到底有多严重。
孙大夫的医馆在镇上最繁华的路段,马车还没走多久就到了,因为生意最好,孙大夫的徒弟也是最多的,冲出三个人来连同车夫一起,很快就将刘兴义抬了进去。
当下的人衣衫宽松,楚云梨方才看不见刘兴义的腿,此时众人一抬,露出了他已经不自然弯曲的小腿……很明显,小腿骨彻彻底底断成了两节。
楚云梨啧了一声。
张成才也看见了,当初他的腿就是这样的,木板足足绑了两个月,已经不觉得疼了,母亲说再过几天就能拆。这些日子他走路不方便,母亲不让走,他悄悄试过,瘸得并不严重,解开木板应该会好很多。退一步讲,如果拆掉木板也这样,他是能接受的,这比他一开始以为的要好多了。
他侧头看了一眼亲娘,很快垂下了眼眸。
外人不知,他却明白,母亲给他敷的那些药膏除了在镇上抓药之外,还去山上采了些,去城里一趟也带回来了不少药材……他不会医术,不认识药材,心里隐隐觉得那些药膏应该很高明,甚至他还觉得母亲能够买下四间铺子兴许就是用的那个方子。
母亲愿意救他,却不代表愿意救别人。他反正是不打算求情的,她真要是想救刘兴义,自己就会出手了。他开口求,会让她为难。再说,刘兴义对他这个儿子特别冷漠,过去他还会因为父亲的冷待心里难受,现在知道了真相,那点难受也消失了。面对此人,那就跟面对镇上的其他人一样……心里很好奇刘兴义到底伤得如何,但这份好奇确实看戏居多,一点担忧都无。
孙大夫收费高,但医术高明,铺子里还有五六个病人等着救治,他看见抬进来的刘兴义后,立刻放下手头的活上前查看。
“哪里伤着了?”
楚云梨摇摇头:“我们只知道腿上受伤,你看看吧。”
孙大夫上上下下查看一番,对着那小腿眉头紧皱:“骨头已经完全断了,能不能接起来不好说。你是……”
他一直在这镇上居住,张春娘最近可是个名人,不出门也知道她身上发生的哪些事。就他知道的,张春娘和地上这个人闹得不可开交,最近都闹了几场,怕是做不了刘兴义的主。
“我只是个好心的路人,路上看到人受伤,刚好又有马车,顺便将人送来而已。”楚云梨一句话就和他撇清了关系,“方才有许多人看热闹,已经有人去刘家了,用不了多久就有人来。”
果然,话音刚落,林小杏就奔了进来,太过着急,她额头上还有一层汗,跟在她身后的刘母已经累得气喘如牛,赶到医馆门口时已经累到了极致,最后的几步都走不动,扒在门框上大口大口喘气。
“大夫,怎么样?”
孙大夫又把那话说了一遍:“先说好,我对于接骨不算精通,他骨头已经断了,我不能保证他不变成跛子,你们确定要放在我这里治?”
这已经是镇上最高明的大夫了,虽然还有一位说是专业接骨……只要是骨头受了伤,就很难不跛,除非骨伤本就不严重,才有痊愈的可能。
林小杏迟疑了下:“您觉得在哪里治要好些?”
孙大夫耐心解释:“最好去府城,府城繁华,医术高明的大夫多,接骨的大夫也多。”
林小杏追问:“那他们能保证不跛吗?”
“你这话问的,我不好说呀。”孙大夫好笑地道:“万一你们没有遇上合适的大夫,最后还是没能痊愈,前来找我负责,我怎么办?反正,他的骨伤很严重,几乎没有不跛的可能,只看程度轻重而已。”
林小杏脸都白了。
刘母很快就有了决断:“那就麻烦您了。”她看向一副接受不了这真相满脸煞白的儿媳,“不说我们没有去城里请大夫的银子,就算借了些银子来,我一把年纪去不了城里,你一个女人搬不动他,伤了骨头不是三两天就能好的,到时还得在城里住上几个月甚至是一年,这么大的花销我们家肯定拿不出来……若是全都去借,不说能不能借到,就算借到了银子也折腾了,他的伤也不一定能好。小杏,他平时并不是贪杯的人,偏偏昨天喝醉了摔得这么严重,这是他的命,也是他自找的,怨不得谁。”
林小杏只要想到要折腾着一个站不起来的大男人去城里治病就觉得头皮发麻,她长这么大都没有去过城里,根本就不敢去陌生的地方。刚才揪着孙大夫一直问,也不过是想寻找放弃带他折腾去城里的借口,还有就是……她还不太能接受自己男人变成了跛子的事实。
孙大夫由上而下检查了一遍,然后发现他还磕着了头,相比起腿上的伤,头上那个包就不算什么了。
断骨之痛,仅次于妇人临盆。孙大夫准备了一通,让徒弟给自己挽了袖子,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动手之前,他让徒弟将刘兴义的四肢摁住。
大概是接触过这样的病人,孙大夫的准备没有白费,刚一动手,刘兴义就像是即将要被杀的猪一般挣扎起来,叫得比杀猪还要惨。那凄厉的惨叫声,站在两条街外的人都还能听见。
前后折腾了一刻钟,大夫额头上的汗都由徒弟擦了好几次,刘兴义的木板才绑好。
张成才受过这样的伤,也已经快要痊愈,由于恢复的极好,加上好了伤疤忘了痛,他一开始真不觉得这腿伤有多严重。直到看见刘兴义痛成这样,才又加深了一些当初的记忆。不过,他被绑木板的时候是昏迷着的,醒过来时已经全部收拾好了,现在想起,只觉庆幸。
孙大夫都收了手,刘兴义还痛得浑身颤抖,抱着双肩不停惨叫,只是声音没有方才大。
刘母付钱的时候,手都抖了。回头看见儿子又在惨叫,还浑身的酒气,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还好意思叫?酒不是好东西,那么难喝的玩意儿送给我,我都不喝,你还拿着钱去买,怎么没有喝死你呢?你要是一头摔死,一了百了,大家都轻松!”
说到这里,她哭了出来,“大海伤着,你又弄成这样,一家子就指着我们三个女人,这日子怎么过?你都已经是快做祖父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靠谱呢?哪天我这把老骨头被你折腾死了,你就满意了是不是?”
刘兴义听着母亲念叨子,又看到门口那么多的人围观,只觉得特别丢人,加上腿痛得厉害,道:“回家!”
回家需要马车或者牛车,张成才立即道:“我们的马车已经付了钱,你去坐吧。”
刘母眼中,张成才是自己的亲孙子,还是因为儿子不靠谱而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的可怜孩子,不待林小杏答应,摆摆手道:“你腿上也有伤,还是少走路,我给你爹另外找一架车就是了。”
张成才坚持:“我这已经快好了,再说,我不赶时间。你们先走吧。”
林小杏爱占小便宜,尤其是张春娘母子的便宜,她不管婆婆的拒绝,眼看张春娘不吭声,立刻叫了医馆中那些年轻小徒弟帮忙把人挪上马车。
刘兴义昨晚确实喝了酒,他其实没打算喝到快天亮,而是准备小酌两杯就回家的,只是喝到后半场时,忽然有个醉醺醺的人说全场的酒水他都包了,临走前还给了几十两银子。
小酒馆中众人一阵欢呼,本来要走的他也留了下来,因为酒馆的东家说了,有人付了钱,能喝多少喝多少,反正不能带走,想占便宜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和酒量。刚好刘兴义又见着了几个认识的人,大家拼成了一桌,后来就开始拼酒。
酒需要粮食来酿,哪怕是价钱最便宜的烧刀子对于普通人家来说也不能随心所欲的喝,这便宜不占白不占,有冤大头付账这种事一辈子也遇不上几回。几人越喝越上头,到后来自己灌了多少,他是什么时候出的门,又是怎么出门的甚至是怎么摔倒的都已经完全忘记了。
坐上马车之后,刘兴义目光落在了张春娘母子身上,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眼神,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想起昨天来镇上的华美马车。正是因为知道他去城里一趟的目的已经达到,他才会特别欢喜的去小酒馆喝酒庆祝。
昨晚上他想占便宜,没有深想,此时回想起来只觉得处处都是疑点。怎么就那么巧有个人突然出现要请全场所有的人喝酒呢?镇上这么多年就没有出过这种冤大头……搞不好是那位夫人派人来针对自己。
想到此,刘兴义浑身起了一层白毛汗。
“张春娘,你……”
他想问一下何茂山这夫人有没有找母子俩的麻烦,奈何林小杏一心想着坐着不要钱的马车,生怕张春娘反应过来不让他们占便宜,立刻放下帘子,吩咐车夫启程回家。
刘兴义抓着她的袖子:“停下,我有话要问他们。”
林小杏脸上的泪水还没有干:“你就消停点吧,不管有什么事,都先把伤养好了再说。你还这么年轻,要是真的出了事,我怎么办?”
她守过一回寡了,都嫁了两回,可不想再嫁第三回。
刘兴义去城里做的那事有点儿缺德,他没有跟家里人提过,就是去城里也推说自己是去了友人家中帮忙,只是因为离得太远才住了两晚。这件事情让媳妇知道了没什么,若是被母亲得知,定然得挨一顿臭骂,再说他这会儿身上痛得厉害,也没心思多说,干脆就闭了嘴,心里像是揣了一万只兔子似的蹦得厉害。
到底是不是何茂山那媳妇指使的?
那女人有没有收手?
*
医馆离楚云梨新买的铺子不远,母子俩没有再找车,慢悠悠走了回去。
张成才在去铺子的路上,悄悄看了母亲好几次,眼看前面就是铺子了,他忍不住道:“娘,这木板拆了吧,我真不觉得疼了。”
现在可以拆,只是为了保险,楚云梨才让他多带几天,听到他这话,看他故意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楚云梨忍不住笑:“你想拆就拆吧,只是得注意,最近这段时间不要拿太重的东西,也别撞着推。”
张成才没想到母亲居然就答应了,欢喜得不行,回到铺子里后立刻去了后面卤肉的灶旁。
张家老两口在前面帮忙,看到母子俩回来了,才去后面烧火。张母刚走近就看到外孙正在拆木板,她也听女儿说过还得绑几天,立即上前拍了外孙一下:“别拆!”
“娘让我拆的。”张成才得意的嘿嘿一笑。
张父没有多言,就站在前后院交界的门口处紧紧盯着外孙的腿。张母咽了咽口水,也有点紧张,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女儿,就见才从外面回来的人已经开始做事,还有空跟客人说笑,脸上的笑容欢喜,不见丝毫愁意……她忽然就放松了下来。
将心比心,如果亲儿子的腿已经跛了,做娘的是绝对不可能笑得出来的。
张成才猜到自己的腿没有多大的问题,拆完了木板后站起来时,有些不敢走动。两条腿像僵住了似的半晌都没动弹,好半天才跨出了一步。
一开始有点儿瘸,张成才并不慌,因为他发现自己能够站直,只是怕伤着了才养好的骨头。
“好好走,你要是一直将就着那边腿,回头习惯了就不好改了。”
张成才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看去,才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后院,身后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两人早已热泪盈眶。他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的腿已经彻底痊愈。
听了母亲的话,他大步走了几圈,然后张嘴无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