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沅去而复返,重新出现在了“行在会子务”。
会子务左右监官杨雷峯和孙浩瀚陪站在他左右,神情有些紧张。
他们不明白,本来上下一致,十分默契地决定大事化小了,这位杨监州为何去而复返。
杨沅肃然道:“会子务是机要之地,不能容许外人接近。
便是走了水,也只能自己扑灭,这没有问题。
但,会子务的杂役们,于火政实在是一窍不通。
方才本官来时,便发现了一些问题。”
杨沅往身边一位头戴盔沿帽、身穿火浣布马甲、火裈裤,穿着防火靴的铺兵一指,说道:
“本官负责临安火政管理,会子务这等机要之地,本官可不想它再发生意外了。
这一次,火情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果损失惨重呢?
你们和本官,只怕谁都难逃责任。
本官想让军巡铺的人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一下,帮你们拟一份日常防火章程出来。”
原来如此!
杨雷峯和孙浩瀚松了口气。
人家杨监州前程远大,这是怕因为会子务出了事情,牵连到他。
杨雷峯和孙浩瀚又何尝愿意在自己任上出事。
就算这次的事情,大家都想息事宁人,事后他们也是少不了责罚的,罚俸、降职那是逃不了的。
二人连忙点头称是,杨沅便对那铺兵道:“你去,里里外外好好看看。
尤其是火情现场,看看有什么问题,拟一份详细章程出来。
对了,此间因何失火尚不清楚,你好好看看,若能找出缘由,本官有赏。”
脸上用姜汁和香灰调和,涂得小脸蜡黄的肥玉叶憋着嗓子,抱拳低头:“小人遵命。”
会子务的一个掌典官把肥玉叶领到那已成废墟、内外一片凌乱的东厢房,便往阶下一站,懒得上前了。
快过年了,他新换的官靴呢,里边又是灰又是泥的,踩脏了怎么办?
肥玉叶趿着一双稍显肥大的防火靴走了进去。
对面廊下,杨雷峯对杨沅赔笑道:“监州还请到客堂小坐,歇歇脚儿。”
孙浩瀚道:“下官抢购到一罐狮山炒茶,品质上等,请监州品鉴。”
“嗯……”
杨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跟着他们去了会子务的正堂。
约大半个时辰,那掌典官就领着铺兵肥玉叶回来了。
此时的肥玉叶,身上脸上手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全是烟灰。
杨雷峯和孙浩瀚看了便是会心一笑。
果然,我们救火时要故意蹭一身灰,就等着上官来时尽显卖力。
这个军巡铺的铺兵也是和我们一般的心思,好有心机。
肥玉叶抱拳一揖,把個盔沿帽儿冲向三人,憋着嗓子道:“禀监州,小人已内外查看清楚,回去自会拟一份规范流程。
至于火情原因,如今只能看出,火势是由中间号房内先起,因为火势太大,房中一切尽毁,已无法确定起火原因。”
杨沅“嗯”了一声,道:“重要的是防范,以后不要出大纰漏才是。”
杨雷峯忙赔笑道:“是是是,下官等平时也甚是小心的,这样的火情,十几年也不出一次的,这一回实在是……”
杨沅道:“罢了,说过你们要好好善后,你二人用心拟一份汇报的公函,及早呈上来。”
说罢,杨沅挥挥手,道:“走了。”
杨雷峯和孙浩瀚连忙又把杨沅送出会子务。
杨沅扳鞍上马,铺兵打扮的肥玉叶就跟在马旁,走上了大街。
眼见行的远了,杨沅便带着肥玉叶拐进了一条巷子。
等二人再出来时,肥玉叶已经换回了本来的衣衫。
巷中停着一辆牛车,连那马儿,都是“有求司”的人准备的。
军巡铺借来的衣服如今也都扔在了车上,“有求司”的人自会善后。
杨沅与肥玉叶并肩而行,低声问道:“可有收获?”
肥玉叶道:“有大问题。”
杨沅听了,心中便是一凛。
他宁愿会子务的这场火,就是单纯的一场失火。
可惜风不止,他这棵想静下来的树,也是无可奈何。
杨沅叹息一声,道:“是雕版出了问题?”
肥玉叶蓦然止步,惊讶地看向杨沅。
杨沅见她止步,也站住身子,向她望去。
刚刚在牛车上换衣服的时候,肥玉叶洗了把手和脸,此时嫩脸不曾敷粉,却依旧是白里嫩红,吹弹得破,明媚的很。
肥玉叶有些不敢置信地道:“伱也看出来了?”
杨沅摇头道:“我又不会这些摹制技艺,哪里看得出来,我是靠猜的。”
肥玉叶皱了皱鼻子,往左右看看,道:“走吧,先去绣坊,我再与你细说。”
二人赶到“陌上花”绣坊。
自从将绣坊交给刘家打理,肥玉叶就把前院后宅中间的门户砌死了。
如今在后宅的另一边沿街处开了一道门户,不必再从“陌上花”绣坊穿过。
肥玉叶把杨沅请进了书房,肥玉叶这间书房不大,布设雅致。
墙边虽有一排书架,摆着些书籍卷帙,却并不多。
不像李师师的书房,那真是满满的都是书,而且经常翻阅。
肥玉叶的书房里,就只是象征性地摆了一架书。
博古架上多为文玩,地上有大理石的画屏一座,壁上挂着的也不是字画,而是以绣品为主。
其中有两幅绣品,一幅是猫儿,一幅是牡丹花,立体感极强。
一眼望去,仿佛真的有一丝牡丹花生长在那儿,真的有一只狸花猫儿藏在那花枝下。
这让见惯了写意作品的杨沅也不禁惊讶地多看了几眼。
待茶水上来,肥玉叶摒退丫鬟,便对杨沅详细解释起来。
火情勘察什么的,她还不如杨沅懂呢,回头弄什么消防章程,自然需要杨沅自己去另行找人解决。
肥玉叶里里外外一番检查,尤其是看到那号房中唯一没有烧毁的物件:四副铜制雕版。
和其他号房完好的雕版比较,都不用细看,只是打眼一瞧,伸手一摸,她这个造假的大行家就已有了定论。
那烧得变形的四套雕版,是伪造的。
杨沅此前就有预感,如果会子务的这把火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么对方的目标,应该也只能是雕版。
余此,这会子务还有什么是对他们有价值的。
此刻,通过肥玉叶这个大行家在技术上也做了确定,杨沅不禁沉思起来。
肥玉叶还是更习惯也更喜欢他认真起来的样子。
肥玉叶道:“有人故意纵火,盗走雕版?
但是为了防止被人发现,又用四块假雕版鱼目混珠?”
杨沅点了点头。
肥玉叶眉头一挑,道:“光有雕版,能做什么?
印制会子的专用钞纸呢?专用油墨呢?专用印钤呢?”
杨沅道:“这里边,最难仿制的,应该是雕版吧?”
肥玉叶道:“不错!最难仿的,是雕版。
不过,那专用纸张、专用油墨,同样不是轻易就能仿制出来的。
倒是那专用的钤章,以我的能力,也能仿得以假乱真。”
杨沅道:“那纸张和油墨,你也仿不出来?”
肥玉叶道:“交子和会子,要经久耐用,耐折防水,所以用的是成都楮纸。
楮纸因此早被朝廷定为官用纸张,禁止民间私造和使用,想要买通一家楮纸工坊,可不容易。”
杨沅道:“要重金买通几个懂得楮纸制造的匠人,还是容易的。”
肥玉叶道:“可油墨呢?它有专门的调制秘方,而且使用了几种油墨。
几种油墨分别掌握在不同的官匠手中,朝廷对这些官匠管理尤为严格。”
肥玉叶顿了一顿,又道:“是!要是用尽心思,这些环节,也未必没有可能打通。
但是,如果有这么一伙人,有能力搞到真雕版,造出真楮纸,配出真油墨……
说实话,有这个能力,什么赚钱的门路打不通,真没必要冒这个杀头的危险。”
杨沅深深地看了肥玉叶一眼,目光透着些有趣的意味。
肥玉叶讨论事情时也是非常认真的,马上敏感地问道:“怎么,我说的不对。”
杨沅点头道:“你说的都对。可是,那你说,他们为什么要盗取雕版呢?”
肥玉叶一怔,犹豫道:“我是说,想伪造出以假乱真的交子来,是非常难的。”
“所以要查。”
肥玉叶道:“查?找皇城司还是枢密院?
这种事,皇城司有权查,机速房也未必不可以。
对了,你可以找寇黑衣,或者我帮你向机速房的人打声招呼?”
杨沅的神色陡然严肃起来:“玉叶姑娘,切记,此事不得让任何人知道,不管是皇城司还是机速房!”
肥玉叶蛾眉轻颦,道:“难道你怀疑皇城司或者是机速房里面有他们的人?”
杨沅道:“会子务已经有他们的人了。”
肥玉叶不认同,她虽然已经离开了机速房,还是挺维护机速房的荣誉的。
肥玉叶道:“皇城司或是机速房,可不像会子务那么好渗透。
再者,你现在是临安府通判,不请他们出手,你怎么查?”
杨沅自然不会把“有求司”的存在告诉她,寇黑衣现在情况不明,更不能说。
杨沅只是加重语气,道:“玉叶姑娘,接下来的事我自己来办,绝对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