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沅对王加逸的审讯显得非常敷衍。
他问的还是之前询问何逍的那些问题,王加逸因为心神已乱,临时想出的答案要比何逍的回答漏洞更多。
但杨沅就像是没看出来一样,只管继续询问下一个问题,以至于连做笔录的卢承泽都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王加逸正觉惊慌,无法自圆其说之际,杨沅却打断道:“时隔六七年,记不太清也情有可原。王副承旨,时任勘印房主事的你,于此案确实一无所知?”
“不错,下官……”
杨沅却不想问了,微笑道:“好,你去看看笔录,若是无误,签字画押吧。”
王加逸正要辩解,却被杨沅一下子堵住,心里着实有些憋的慌。
他走过去拿起笔录阅览着,眼神儿却不由自主地看向桌上。
桌上有何逍方才所做的笔录,已经摞起来了,上边压了镇纸。
字体和王加逸视线呈相反的方向,他也看不清什么。
但是何逍心思缜密,每一页都签了字、画了押,那鲜红的印迹,他却看的清清楚楚。
“看完了么?没有问题的话,就签字吧。”
杨沅又催促了一句,王加逸把笔录放在桌上,提起笔来,笔尖触到纸上,却迟迟难以落笔。
卢承泽不悦地道:“还在迟疑什么,哪里记述错了你就指出来。没有问题那就画押,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
王加逸心头一个念头不断地盘桓着:
为什么何逍的笔录足足四五页,而我的笔录只有一页?他究竟说了什么?
为什么他们询问我如此简单,而且这么快就急于让我签字画押?
这念头盘桓在他的心头,令王加逸愈发多疑。
卢承泽眉头一皱,把印泥往前推了一下,沉声道:“王副承旨,请画押吧!”
王加逸颤颤巍巍写下一个“王”字,额头忽然就有汗水滴了下来,“嗒”地一声落在纸上。
卢承泽双眼不由一眯,抬起目光去看王加逸的脸。
王加逸现在杯弓蛇影,别人任何一点无意义的举动,他都能做出诸多的解读。
卢承泽这微微仰视的表情落在他的眼中,却似一個耐心的猎人终于等到猎物踏进他的陷阱时的感觉。
得意、强忍的笑意、狠毒的杀意……
王加逸手指一颤,笔尖便在纸上哆嗦出了一条小蛇似的痕迹。
王加逸急忙退了两步,惊恐叫道:“不,我不签,我不签……”
卢承泽一愣,冷冷地道:“王副承旨,你这是何意?”
杨沅道:“本官依例询问,王副承旨依例回答,此事既然与你无关,你看笔录也记得清楚,为何不画押?”
他抻个懒腰道:“快签字吧,天色很晚了,大家都很乏,赶紧画了押,咱们都能早点歇歇。”
“我不签!”
王加逸激动了,把笔往地上狠狠一掼,冷笑道:“伱们这些酷吏,好歹毒的心思!居然诱供!
想让我承认无罪?王某一旦拒不认罪,你们就可以为我罪加一等了是吧?”
杨沅与卢承泽飞快地对视了一眼,蹙眉道:“王副承旨,你这话……本官不是很明白啊。”
“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王加逸冷笑连连。
看到杨沅与卢承泽飞快对视的一个眼神儿,王加逸立刻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何逍真的招了,他们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
可是这两个酷吏却不肯让他与何逍的供词对质。
为了扩大自己的功劳,他们想诱使自己坚决不认罪,到时候自然可以罪加一等。
涉案的人罪责越重,他们这些破案的这些官,功劳自然也就越大。
自觉已经掌握了他们心理的王加逸沉声道:“王某和你二人无怨无仇,多加我一个,又能增加多少功绩?
王某是迫于上司权力,不得不屈从于他。天理昭彰啊,你二人身为宪司,正该秉公执法,为何竟想陷害于我!”
卢承泽拍案而起:“王副承旨,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王加逸蓦地退了一步,回头冲着外边大叫起来:“我招!我全都招!我主动招供啊!”
杨沅向卢承泽递个眼色,和他打配合的卢承泽一脸的不情愿,慢慢坐了回去,从笔架上又拿起一支笔,饱了饱墨,冷冷地看着他。
一见他声称要招供,卢承泽居然不见喜色,反而有些懊恼,王加逸愈加相信了自己的判断。
他爽快地供述道:“勘印房夹层藏尸,是被时任宣旨院长的张宓所杀。”
卢承泽一边记录,一边想要问话,却听杨沅抢先道:“时间,地点。”
卢承泽笔尖一停,想想自己要问的话,不禁暗赞了一声。
果然,还是杨沅的话术有技巧。
杨沅这么问,就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要和他进行必要的确认似的。
自己本打算问的话,其实和杨沅相似,但是听在此刻心思极度敏感的王加逸耳中,却很容易让他察觉,其实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绍兴十九年八月的事情,具体哪一天,记不大清楚了。
那天下午,张院长忽然找到我,叫我带上何逍,帮他去角门儿接个妇人到他签押房,还吩咐我尽量小心……”
杨沅剔着指甲,若无其事地道:“你是张宓办进枢密院的人,对他一向言听计从,算是他的心腹,没错吧?”
这一点本不是什么秘密,现任的勘印房主事徐洪诚就对杨沅介绍过。
但此刻听在王加逸耳中,显然是何逍的供词了。
王加逸也不再隐瞒,爽快地点头道:“正是,所以下官不敢怠慢,马上带着何逍赶到角门,寻个由头支开门子,把人接了进来,却不想除了一个小妇人,还有一个几岁的儿童……”
王加逸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了那天。
具体的时间是哪一天他不记得了,却记得那一天的天色晦涩阴沉,大雨将至。
他让何逍把门子支开,是为了防止那门子登记进出人员。
接到那女人时,见是一个年轻俊俏的小妇人,还带着一个幼童,王加逸顿时恍然大悟。
难怪院长叫他如此小心,这别是院长养的外室找上门来了吧?
自以为猜到二人关系的王加逸更加小心,急忙领着那小妇人,还替她抱着孩子,抄了条宣旨院中人不大走的偏僻小道,拐进了张宓的签押房。
然后,他就识趣地离开了。
临近放衙的时候,忽然有吏员来找,叫他跟何逍去见张宓。
他二人在宣旨院是张宓的心腹,一向受张宓庇护和关照,他们在外面接的那些勘印的私活儿,就是张宓招揽来的生意。
张宓吃肉,他们跟着喝汤,倒也很是赚了些钱,与张宓的利益早已绑定。
听闻张宓相召,王加逸不敢怠慢,急忙喊上何逍,去了张宓的签押房。
他还以为张宓是叫他们再把那小妇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角门,结果在签押房里,他们却看到了怵目惊心的一幕。
那小妇人额头染血,倒在地上,幼童软绵绵地趴在她的身上,一样没了气息。
当时,王加逸真的被吓住了。
其实下边基层衙门的小吏,反而可以更加心黑手辣。
就如张宓在临安府想要陷害杨沅家的产业时,找手下胥史们商议,就有人直接出主意,花点钱买通一个丐头儿,就能整几个乞儿弄死在杨家饭馆里,用人命借题发挥。
可是像王加逸这种一开始就到较高层次的衙门做事当差的人,反而不大可能接触到这种用低端手法解决问题的手段。
但,出卖张宓,他下不了这个决心。
他一个考中过举人的人,能进入宣旨院做事,虽说是送了钱的,终究还是靠的张宓。
这靠山要是倒了,他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如果自己出卖了靠山,日子更是难上加难。
如此情形下,在张宓又对他承诺,一定找机会破格提拔他之后,王加逸终于答应帮张宓善后了。
何逍做事胆大心细,甚至比他更早一刻答应了。
这一点,王加逸在供述时,是再三强调了的。
他说他是担心那时如果拒绝,张宓跟何逍甚至有可能杀他灭口,他才不得已屈服,是最无奈的一个协犯。
王加逸是勘印房主事,何逍是勘印房的管库,张宓是承旨院院长。
院长在这段时间内不下发勘印的任务,作为勘印房的主事和管库,就完全可以保证偌大的勘印间在这段时间内,谁也不会去。
他们故意捱到放衙,等宣旨院的人都走了,冒着大雨把那妇人和孩子运到了勘印房。
他们先用绳索把人吊上房梁,放在粗大的梁木上,身上撒了石灰。
高处、阴凉、通风、空旷,再加上勘印房储放的油墨有浓重的臭味,同时除了他们在这段时间内没人来勘印房,这便保证了在这段时间内,两具尸体一直搁在房梁上,却没有被人发现。
随后,他们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内,贴着勘印房最内侧的一堵山墙,又砌起了一道夹墙。
他们还用糯米汁、熟石灰和泥沙制造灰浆,作为砖墙的黏合剂和缝隙的封涂层。
在即将封顶的时候,他们把尸体封了进去。
按照张宓的说法,有着官不修衙的规矩,有朝一日这宣旨院的官舍不得不修的时候,他们这辈人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
再加上这堵夹墙在房舍内部,贴着山墙夹壁出一尺多宽而已,人一旦进来,根本不会注意到少了一尺有余的距离,所以绝对安全。
王加逸知道元祐年间苏东坡任杭州知府,曾有官衙倒塌压死了人,申请维修朝廷都没有照准,所以对张宓的话深以为然。
待夹墙封闭,迄今已经快过了七个年头,他们早就把此事抛在了脑后,可是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出了刘商秋这样的一个奇葩,他竟然自费修官舍。
而且这幢大屋本还结实,并不是危房,刘商秋只是为了自己住的更舒服些,就如此大兴土木。
结果本该一百年甚至两百年后才可能重见天日的一堆枯骨,居然提前被人发现了。
而杨沅居然在发现尸骨的当天,就精准地找到了他们,害的他们连商量串供的机会都没有。
杨沅听罢沉默了片刻,一时间房中只有一旁卢承泽还在书写的声音,和王加逸粗重的喘息声。
半晌,杨沅才缓缓道:“何逍说,他不清楚那小妇人的真正身份,你可知晓?若是说出来,还可以将功赎罪。”
王加逸摇了摇头,他能如此坦率地说出来,一方面是担心何逍抢了先,会有立功表现,把他当了踏脚石。
一方面也是因为,既已事发,他只是帮人匿罪、藏尸,终究不是自己害了人命,不至于有杀头的罪过,没必要坚不吐实,和杀人凶手一起扛。
既然已经说了,他巴不得能多说一些,以求宽大处理,奈何他是真的不知道啊。
王加逸想了一想,道:“下官不知详情,但……下官猜测,那女人应该就是他的外室。”
“何以见得?”
王加逸道:“下官带那小妇人去张宓的签押房,小妇人一见张院长,便噙泪轻呼:‘夫……’
是张院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小妇人这才收声不语的。”
杨沅听了,又沉思起来。
卢承泽问道:“张宓此人,可有惧内的毛病?”
王加逸作为张宓的心腹,对其家事自然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