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沅立即撒手放开竹竿,竹竿炸成了两片,分裂向左右。
杨沅倒身后仰,一道雪亮的刀光随着他的仰倒反撩了上来。
这一刀,可以把寇黑衣自胯至额,劈成两半。
但,寇黑衣居然同样做了一个倒身后仰的动作,一道寒芒贴着他的身体反撩而起。
刀尖勾到了寇黑衣的竹笠,竹笠被掀上了半空。
寇黑衣那口刀即将破开杨沅的虎口之际,他居然顿了一顿。
就因这一顿,使他有了足够的时间和距离,避开了杨沅反撩的一刀。
杨沅一刀未中,左手在地上一撑,后仰的身子跟个不倒翁似的又弹了起来,手中刀一记横削,划向寇黑衣。
寇黑衣却并不接招,而是转身就走,身子向前一撞,穿过了一片云霞般轻柔的丝绸。
杨沅衔尾急追,也怕他猝然反击,人未至,刀先出,刺破了丝绸,但寇黑衣已经穿过下一竿悬挂晾晒的绸缎。
二人一个追,一個逃,以悬挂的丝绸和丝线为掩护,如猫捉老鼠一般倏左倏右,流窜不休。
这时袁成举、郭绪之带着人也冲了过来,只是在冲开丝绸之前,他们也不知道会撞见谁,一见人影便仓惶出刀,有时一刀劈出,才愕然发现,对面竟是自己人。
而寇黑衣则不然,除了他自己,目之所见皆敌人,出手自然毫无顾忌。
随着他的满场游走,叮叮当当兵刃撞击时不绝,寇黑衣毫发无伤,反倒是机速房的人被打倒了一片。
“刷~”
一根长竿自尽头处被砍断了,悬挂的长长一排丝绸飘然落地。
“刷~”
又是一根长竿倒下。
杨沅站在院落尽头处,将十余根间隔在五尺左右的高竿全部砍断。
就见五彩缤纷的丝绸纷纷飘落向地面,鼓着风,起伏不定,宛如在众人脚下汹涌的五彩泉水。
彩色的蚕丝被风卷上了天空,院落的上空就像是一团怒绽的秋菊花的丝蕊。
这一幕是瑰丽的,只是持着刀站在其中谨慎四顾的雀字房干员们,还有那些正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人,未免煞了风景。
杨沅看到了寇黑衣。
他在院这头,寇黑衣在院那头。
隔着中间鼓荡起伏的一匹匹丝绸,寇黑衣向他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转身冲了出去。
他是从缫丝作坊回来的,此时冲过去的依旧是缫丝作坊。
杨沅纵身而起,踏着那一匹匹尚未稳稳落地的丝绸,就像踏着彩色的浪,猛然向他追去。
倒在地上的人纷纷被同僚扶了起来,他们有的痛到肩骨欲裂,那是被刀背斫到了肩膀。
有的扶着腰呼吸有些岔气儿,那是被寇黑衣一脚踹飞的缘故。
但是,杨沅一路奔去,目光所及,他们身上都没有见血。
何七七挟着两块铜版,急吼吼地跑出了缫丝仓库,回头急叫道:“快快快,带上铜版就走,会子交子都不要了,只要人在,再印便是。”
何七七吼完了转身就跑,刚跑出两步,就见向他示警那人跑了过来。
那人的竹笠已经掉了,两撇胡须也只剩下了一撇,但身形衣着还是让何七七一眼就认出了他。
何七七惊讶道:“你怎又回来了?”
“前路不通,我另寻出路。”
寇黑衣从他身边跑过去的时候,对他信口答着,还对他笑了一笑。
“啊?”
何七七茫然地向寇黑衣来路看去,就见一人穿着一袭公服,手持一口利刃,正狂奔而来。
在他后面,还跟着一群公人,一个个手执利刃,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那场面,就像村里的一头恶犬领着村里的一群恶犬,正扑向一个潜进村子的小偷。
何七七怪叫一声,扭头就跑。
从缫丝仓库里边钻出七八个人来,手上染着油墨,手里提着筐子,抱着铜版。
忽然看见呼啸而来的公人,一个个顿时傻在了那里。
何七七抱着铜版狂奔,眼见那个报信人跑得飞快,把他远远抛在了后面,一时间只恨爹娘少给他生了两条腿。
他正拿出吃奶的劲儿飞奔,忽然屁股上挨了一脚,整个人便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
“卟嗵!”
何七七砸进了浸泡蚕茧的路边大坑,无数只蚕茧壳儿被他这一摔,带着臭水一下子溅到了空中,然后又像雨点一般向他砸去。
杨沅一脚踹飞了何七七,毫不停留,继续追向寇黑衣。
河边滩涂上,杨沅终于追上了寇黑衣。
寇黑衣眼见前方已是一条宽广的河流,至少这七八丈的距离他是不可能跃过去的,脚下不由一缓。
杨沅冷笑道:“怎么不跑了?”
寇黑衣喘息的比较激烈,相较于他,修习了上乘内家功夫的杨沅就从容了许多,气息依旧平稳。
寇黑衣大口地喘息着,慢慢回过身来,看了杨沅一眼,笑道:“不错,你比我厉害一些。”
杨沅把刀一横,缓缓逼近,他察觉到,脚下的泥土比较松软,一旦用力,更会产生泥泞,这会延滞他的身法。
不过,这环境同样也会影响寇黑衣,寇黑衣比他站的更靠河边,脚下泥土只会更加湿润。
杨沅道:“你通敌卖国,罪大恶极,如今已是插翅难逃,束手就缚吧!”
寇黑衣坦然道:“我可没有卖国,我为我的国潜入你的国,我做的越多,功越大,何罪之有?”
寇黑衣丝毫没有为他目前的处境担心,又或者被抓或者能够逃走,于他而言都无所谓。
他眸中甚至还带着笑:“你的甲历中说,你曾潜伏于北国十年,并成功进入架阁库这等机要之地,伱在金国的罪,就是你在宋国的功。我,也一样。”
寇黑衣笑着道:“我不是宋人,所以,我只有功,没有过。”
杨沅的脸色沉了下来,一字一句地道:“我大哥的死,也是你的手笔?”
寇黑衣脸上的笑还未敛去,眸中已掠过一抹痛意。
“他的死,与我无关。”
寇黑衣顿了一顿,缓缓道:“杀害他的,是你们宋人。”
杨沅相信他的话,因为之前他就已经查到了真相。
现在一问也只是想知道,寇黑衣在其中有没有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宋国和金国,都有许多对自己的国家立有大功,最后却被自己的国家葬送的人。
那样的人,才是心最痛的吧?
杨沅缓缓举起了刀,对寇黑衣道:“那么,你比我哥幸运多了,好歹将要杀你的,不是你的自己人!”
说着,杨沅就扑了上去,寇黑衣马上举刀迎了上来,依旧带着笑:“多谢你的好意,可我还不想死!”
……
机速房这边开始了行动。
“蝉字房”被郑远东亲自带人控制住了,所有“蝉字房”人员全部控制起来,等候调查。
“蝉字房”对外间谍名单被调取出来,启动了最高级别的示警。
所有接到警讯的谍报人员,将会立刻采取转移、逃归等措施,与其现在身份做彻底的切割。
只是大宋在金国多年以来营心经营的谍报网将要毁于一旦了,再想重新建立起来,还不知道需要多久。
临安城内也开始了抓捕行动。
机速房的人牵头,御前弓马指挥所和皇城司抽调了大批人马,开始对涉案人员实施抓捕。
勘印房主事徐洪诚是第一个被控制起来的。
他被抓起来的时候,正一个人躲在勘印房里调配印钞油墨,可谓是人赃并获。
会子务官员杨雷峯也被抓起来了。
他被抓起来的时候,正美美地想着今夜去寻李巧儿快活。
昨儿晚上他就告诉家中那位悍妻,今夜将由他在会子务值宿。
会子务并不需要官员值宿,但是杨雷峯自己编造了这么一个值宿制度。
多年下来,他的妻子早就深信不疑。
李巧儿书铺被查封了。
李巧儿本人、印书铺管事,以及老苟叔发现储藏专用油墨的那间仓房里的印书匠们,全被带走了。
“进奏院”的监官苏乔也被带走了。
他被带走时正在上值摸鱼,偷偷编撰着新一期的“临安小报”。
苏乔与此案是否有关,此时尚不确定。
但是作为一个与案犯来往密切的人,他理所当然要接受调查。
打铜巷翠玉楼的水芙姑娘也被带走了。
机速房官差闯进房间时,刑部右侍郎费力沙正打马扬鞭,试剑江湖。
忽然间就被一伙提着明晃晃的刀子的机速房探子闯进来,吓得费侍郎差点儿萎了。
欢潭镇上,南风迟员外也被带走了。
何七七缫丝作坊并不属于他,只是众多由他做“总代理”的作坊中的一家。
但是此案关系重大,他也得被带去衙门接受调查。
一时间,欢潭镇上流言四起。
南风迟还没证实有罪,关于他是金人间谍,他家院子里埋满了尸体的流言已经传遍了欢潭。
……
河边,杨沅和寇黑衣兔起鹘落,身形敏捷,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
但是事实上已经因为地面的影响,让二人的动作都已大打折扣。
二人穿的都是官靴,沾上泥巴之后极难甩脱,让二人的脚也是越来越沉重。
这时候,已经夕阳西下,一轮红日托在水面的尽头,随着波浪起伏。
滩涂上有稀疏的芦苇,在晚风中轻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