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的几位推官和司法参军分别审讯了涉案的各方人员。
翠玉楼掌柜、老鸨、大茶壶,满春院的青玥和小云,以及陆续从其他青楼提调来的各家名妓,还有敬睦坊会子处的掌柜和伙计……
对他们的讯问其实只是做一个正式的笔录,过程很简单,所以远成的很快。
这些人的证词全部录完之后,就形成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直指龙山王家。
负责搜查王家的差官,从王家库房里把所有的会子和交子都抄了去,交给“会子务”做鉴定,从中又发现了足足两万贯的假会子。
这个发现,进一步把王家给钉死了。
刘以观从汤思退那儿回到临安府衙以后,就亲自提审了主犯王员外和他的二儿子王烨凡。
王员外的长子王烨然是临安府的一位主事,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他牵涉到案中,但也作为重大嫌疑人,被刘以观派人控制了起来。
王烨然刚被抓走,通判汪紫瑞就一脸阴沉地去了都厅。
一进乔府尹的签押房,汪通判就把乌纱摘了下来:
“乔府尹,临安府乃我大宋‘行在’,中枢机要之在。下官才疏学浅、能力平庸,实在无法胜任临安府通判一职,还请府尹允许下官请辞。”
乔贞大感惊讶,连忙离案而起,笑眯眯地道:“汪监州,你这话从何说起呀,快快快,快请坐下,有什么事,慢慢说嘛。”
他把汪紫瑞按坐在椅子上,又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茶,满面春风地道:“汪监州,天子脚下做官,本就不是易事,确实容易憋屈。
你难,本府更难啊。说说吧,你这是遇到什么麻烦了,看看本府有没有办法给你解决,那种负气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汪紫瑞冷笑道:“天子脚下做官,当然不容易,下官也不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京官难侍候嘛。可咱们大家都是同僚,就没必要给自己人再下绊子扯后腿了吧?”
乔贞脸色一变,道:“汪监州这是对本府有什么误会?”
“与府尹无关,下官说的是刘黑鲶!”
“刘黑鲶他……呸!刘监州他做了什么?汪监州,你别急,先喝口茶,慢慢说。”
紫瑞哪有闲心喝茶,梗着脖子道:“怎么?府尹还不知道吗?那王烨然是我北厅的人,是下官佥厅的一位主事,他刘通判说抓就抓,都不跟我汪某人打声招呼,这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
乔府尹,我的人,他想抓就抓,想拿就拿,我这个通判以后还怎么干?我的部下会怎么看我?
是,他刘通判是临安府老人了,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在临安府做事,树大根深,资历比我老,资历比我老就可以这么欺负人?”
汪紫瑞越说越怒,拍着桌子大叫道:“我汪某人也是两榜进士,是东华门外唱过名的好男儿,他刘以观何以如此欺我辱我!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乔贞忙安抚道:“汪监州,息怒,息怒啊。刘监州这個人嘛,自科举入仕以来,他一直就是负责律法事务。
久而久之,他这个人就变成了一根筋,只知道死扣那条例章程,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的。
本府与他共事久些,深知其为人,此人想来并非蚲有意冒犯汪监州,汪监州你就不要生气啦。”
乔贞好说歹说,一通温言劝慰,汪紫瑞的火气才消了些。
听到乔贞承诺,他会去劝说刘以观放人,便抓起乌纱,重新扣在自己头上,对乔贞拱了拱手道:“好,府尹一番好意,下官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那下官就回去听信儿。
今天晌午之前,下官要看到王主事囫囵个儿回来,要不然……,下官也不劳烦府尹了。”
汪紫瑞狞笑一声,道:“下官召集北厅上下人等,去他东厅抢人!”
乔贞一听吓了一跳,这汪紫瑞看着老实,怎么激怒起来竟是这般驴脾气?
这要真让东厅北厅大打出手,那还得了?
传扬出去成什么样子?
乔贞赶紧又是一番好言相劝,好说歹说才把汪紫瑞劝走。
汪通判气咻咻地刚走,乔贞的脸色就“呱嗒”一下就撂了下来。
假会子案已经有了重大线索?
为何作为临安府尹,我竟毫不知情。
他刘以观擅自抓了北厅的主事,这样的事,竟也不到都厅来向本府汇报一声……
刘以观啊刘以观,伱还真当本府当成泥捏的了?
乔贞忍了半晌,才把火气压下,想想和气生财,不宜结仇,便出了签押房,往佥厅赶去。
佥厅的东判厅里,刘以观正在亲自提审王员外父子。
王员外听刘以观说,是他二儿子拿去拓展人脉的那一万贯会子是假的,而且从他府上还搜出了两万贯假会子,一下子就想起了龙山市的会子处。
毕竟这钱才刚换回来还没两天,他还没来得及发薪呢,这钱就搁在库房里。
而且儿子要钱的时候,他是特意给儿子拿了一万贯的新会子。
王员外赶紧把龙山市的会子处交代了出来。
刘以观冷笑道:“本官有所询问,你父子二人最好实话实说,免得皮肉受苦。
分明是你们王家印制、使用了假会子,竟然还想推诿到会子处去。
那会子处乃朝廷所设,你是在说,朝廷在印发假会子不成?”
王员外叫屈道:“通判老爷,小老儿所言句句属实啊!那家会子处就在那里。通判老爷你派人去,提了他们掌柜到案一问便知,他若不认,小老儿可以与他当堂对质。”
刘以观冷笑一声,马上唤过一个马快的都头,叫他带人立刻去龙山市,请那会子处的掌柜和王员外提及的相关账房先生以及伙计到案。
那都头刚刚退下,一名幕客就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对刘以观附耳低语了几句。
刘以观眉头一挑,挥手道:“先把王氏父子收监,待龙山市会子处的人到了再升堂问案。退堂!”
说罢,刘以观袍袖一拂,便去了二堂。
二堂里,乔贞一见刘以观,便微带责备的语气道:“刘监州啊,你执法如山、刚正不阿,一贯的铁面无私,临安府上下,谁不知道?就是本府,对你也是素来敬仰的。
可是,大家都是同僚,一点必要的交情还是要讲的。一点必要的面子,也还是要给的嘛。你说你,怎么就擅自拿了北厅的王主事。”
刘以观拱手道:“府尹,那王烨然之父与弟,皆涉及假会子的泼天大案,王烨然也未必清白。
下官如今正在侦破此案,唯恐他提前得到消息,会替他家人毁灭证据,所以才及时把他控制了起来。”
乔贞嗔怪地道:“事情嘛,你做的当然是没错的了。但是,你就先和汪通判打声招呼,又费什么力气呢?
结果惹得汪通判大为不满,如今跑来向本府抱怨,本府怎好不居中调停一番?我临安府同仁,应该一团和气嘛。”
刘以观这才知道,乔贞突然跑来找他,竟是汪紫瑞去向乔贞告状了。
刘以观便淡淡一笑,心中不以为然。
他虽然是地方官,但他一直是临安行在的地方官。
汪紫瑞却是从别的州县调过来的,资历比他浅,在京的人脉也远不及他宽广。
再者,汤相公已经暗示过他了,大理寺与都察院的对峙中落了下风,这让汤相公很不满。
汤相公有意把他调他去大理寺,做个大理寺丞,大理寺的三把手,用以钳制都察院。
所以,这个时候,他是该展露锋芒的时候了,回头与都察院相争,他都要冲在前面,还用在乎一个汪紫瑞?
呸!他什么档次!
再说了,汤相公如今虽然是执政中的第一人,却还不是宰相。
汤相公想调他去大理寺,也不能一言而决,他总要干出点政绩,汤相公才好在首相面前替他说话。
眼下,令朝廷深感忧虑的假会子案,就是实打实的一桩大功绩!
所以,刘以观不以为然地道:“府尹,这假会子泛滥的情况,朝廷是如何重视,府尹你是清楚的。
能让这么多的假会子流通开来,绝非普通的造假者能办到的。下官一旦有了线索,岂有不全力以赴的道理?
汪通判若是为了他的面子便埋怨下官,下官也无话可说,叫我放了王烨然,那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此案重大,就说下官刚把他抓来,转头就放了,下官又如何向部属们交代?下官不去,不能去!”
“你看,又急!”
乔贞把刘以观按回座位,笑吟吟地道:“刘监州啊,你这霹雳火的性子,真该改一改了。
都是同僚嘛,不必要如此嘛,这样吧,那你去找汪监州解释一下你的难处,这总可以吧?
大家都是为了朝廷,都是为了我临安府的公事,何必把同僚之间的关系搞的这么僵呢?”
“府尹,您一番好意,下官本不该不识好歹,只是下官自问,做事秉持一段公心,从无半分私情,既如此,又何必低声下气去向他解释呢?
他姓汪的来了我临安府才多久?下官在临安府又摸爬滚打了多少年了?让下官去向他低头,府中大小官吏们看了,又会怎么看待下官?下官不能去!”
刘以观正说着,便有一个押司跑进来道:“府尹、监州,大理寺寺正滕藤、皇城司下三指挥使吴一尘求见。”
这两个官儿都是六品,他们来见刘以观,那算是平级之间拜访,依“九见”之礼,用“拜见”就行了。
不过这押司一看府尹也在,便换了“求见”的说法。
州县吏员最是油滑,此中分寸,自然拿捏的极稳。
乔贞愕然道:“大理寺和皇城司派员来我临安府作甚?”
刘以观听那押司说大理寺和皇城司都派了人来,不禁心中暗喜。
汤相公做事果然雷厉风行,大理寺也还罢了,要让皇城司派员前来,是要请示监国的。
汤相公竟然也火速办到了。
见乔贞面露困惑,刘以观先吩咐那押司道:“快请。”
随后他便对乔贞道:“假会子案关系重大,朝廷十分在意。这不,大理寺和皇城司派员,就是来协助下官,共审此案的。
府尹呐,现在你也看出下官的难处了吧?上边的人都在盯着呢,下官岂敢怠慢、岂敢疏忽啊。
你说,那汪通判这种时候,还为了下官抓了那他北厅一个涉案的主事而闹事,是不是不顾大局,不成体统。”
乔贞的笑容有点凉:“刘监州的难处,本府又怎会不知呢?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汪监州那里,本府替你解释几句,你回头若有机会,还是该跟他打声招呼的。
好了,大理寺和皇城司既然来了人,你且去接待他们吧,本府往北厅去一趟。”
“有劳府尹,恭送府尹。”
乔贞挥一挥手,无奈地叹了口气,便从东厅后门走了出去。
刚刚离开刘以观的签押房,乔贞的眼神儿就冷了下来。
呵,大理寺和皇城司派员与其一同勘问此案?
我乔贞身为临安府尹,对此竟一无所知。
呵呵……
乔贞笑着,就去了北厅,一进汪通判的签押房,乔贞脸上的表情就变成了三分难堪三分假笑四分无可奈何。
“汪监州,本府惭愧……”
乔贞与汪紫瑞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直到汪紫瑞答应,绝不感情用事,带人去东厅大闹,这才讪讪地回了都厅。
汪紫瑞送走乔贞,站在门廊下默然半晌,忽地晒然一笑,便叫人把樊江樊主事喊进了自己的签押房……
乔贞作为府尹,总揽临安府大小事宜,可不只是司法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