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子巷口,一户人家。
白墙黛瓦,门口有一棵香樟,香樟树下流水淙淙。
小溪上覆的一块青石板上,坐着一个头上扣了顶草帽的精瘦汉子。
他面前摆着两口筐子,分别装着桑葚和枇杷。
看起来,就是一个在这里摆摊卖鲜果的寻常小贩。
一个人踱到旁边,看见紫幽幽的桑葚,便蹲下来,拈起一粒丢进嘴里,满意地点点头,问道:“不错,怎么卖的?”
小贩咧嘴一笑,道:“三文钱一捧,自己装。”
说着,他就抽出一张荷叶,在旁边清亮的溪水里清洗了一下,递给行人。
行人把荷叶一卷,成了一個漏斗状拿在手里,就往里边捡拾桑葚。
桑葚已经熟透,大把抓就会抓烂,一次只能拿几个,非常小心。
那人一边捡拾着桑葚,一边道:“官府已经发现你们的身份……”
小贩身子一僵,手下意识地就探向架在小溪上的青石板下,那里正藏着一口刀。
行人继续漫不经心地捡着桑葚,低声道:“再有最多一柱香的功夫,他们就会包围这里,你们立刻走!”
说完,行人也不管已经捡了多少桑葚,站起身来,悠然走去。
那小贩睁大双眼看着他的背影,沉声道:“你是谁?”
那行人没有回答,拈起一粒桑葚丢进嘴里,慢慢走进了人群之中。
小贩想了一想,站起身来,脚步匆匆地进了院子,地上两筐子水果也不管了。
看起来,他是借了人家的门口摆摊卖鲜果的,实际上他就是那伙散出假会子的金国秘谍的一员。
他在门口扮小贩,就是为了把风。
如今一个行人突然透露了消息给他们,此人既然能叫破他们的真正身份,只怕不是假的。
难不成……他是“血浮屠”安插在宋国的某个秘谍?
听说何七七那伙人在被抓之前也曾得到自己人示警,只可惜没能及时逃遁。
小贩进去,立即把此事禀报了他们的首领,龚瑾泉。
龚瑾泉脸色一冷,道:“一柱香?所有人立即散到瓦子里去,若真有官差来时,立即散了,快!”
片刻之后,隐匿此处的金国秘谍纷纷自前门、后门各自走出,很快混入人群之中。
这是一处瓦子,非常的热闹,游人也多,茶楼酒肆遍地都是,想要藏身自然容易。
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果然有大批捕快赶到了。
他们迅速封锁了前门后门,驱散了周围百姓,然后便撞开前门,冲了进去。
街对面一座二层的茶肆之上,龚瑾泉冷冷地看着,见官差果然围了他们租住之处后,便迅速转身,离开了茶肆。
只是,他们自以为撤退的及时,却不知几个首脑身后,都已有人悄悄跟了上去。
那是“同舟会”的探子,宋老爹一手调教出来的斥候。
……
刘以观亲自带人抄了那处金国秘谍的窝藏点,却只抄出了七八万贯假钞,而那些金国秘谍,却先他们一步逃离了窝藏点。
他们闯进那里屋舍时,里边的茶水还是热的,桌上还有没喝完的茶杯,显然那些秘谍只比他早了一步逃走。
刘以观阴沉着脸色带人回了临安府衙,一到佥厅门口,就见樊举人和王大少一左一右站在门边,跟哼哈二将似的。
樊江阴阳怪气地道:“探子潜伏于敌国,必然十分谨慎的嘛,藏匿之处,岂能没有耳目把风?
大张旗鼓而去,这是生怕人家不知道有人去抓他们么?蠢透了!”
“你懂个屁!”
王大少笑骂:“人家一辈子的老公人,办的案子比你吃的饭都多,怎么可能会大意?不是我们太无能,而是金谍太狡猾呀。”
樊江道:“he~tui!别他娘的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无能就是无能,还找什么借口。
这要是依着汪通判的主意,以清理违建为由,先麻痹了那些金谍,怎么可能失手?”
王大少歪嘴道:“说的也是,自吹自擂的,把我也唬住了。仔细一看,废物就是废物,说破天去,他也是废物!”
刘以观突然站住,脸色铁青地看着他们。
樊举人和王大少把肚子一腆,一脸的痞赖相。
刘以观冷笑一声,道:“本官今日去拿人,贼人提前一步逃之夭夭,必然是有人通风报信。”
刘以观向樊江和王烨然一指,道:“这两个人非常可疑,抓起来,好好地审一审。”
他手下那些人正因失手而懊恼,又被这两人一番嘲笑,早就火冒三丈了,闻言立即冲上前去,不由分说就把二人抓了起来。
刘以观大步走向自己的签押房,吩咐身边一个推官道:“关他们一夜,不予水米,治治他们的嘴欠!”
那推官答应一声,退到外面,吩咐一个班头道:“把北厅那两个混账东西拘进班房,叫他们站不得、坐不得,好好吃点苦头,明儿再放了。”
那班头心领神会,马上找到几个衙役,吩咐道:“北厅那两个混账东西不是桀骜吗?给他们熬熬鹰,记着不要留下明显的伤痕,明儿再放了。”
刘以观回到签押房,便阴沉着脸色坐下,半晌不发一语。
今日抓捕金国秘谍空手而归,这不仅是颜面无光的事,而且失去了一个证明杨沅是假会子制贩主谋的机会。
直接提审杨沅?
汤相公吩咐过,不可对他和他的人用刑,朝野上下太多人盯着,一旦授人口实,那就被动了。
可是不用刑,他又怎么肯招?
这时一名书办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刘以观没好气地道:“进来!”
那书办赶忙进来,小心翼翼地道:“刘监州,有几份公函,需要您签署。”
刘以观阴沉着脸色招招手,那书办忙把几份公文呈上。
刘以观接过几份公文扫了几眼,都是由他呈报乔府尹,乔府尹批示同意并加盖了府尹印钤的一些司法口的事情。
宋朝的正印官是不能一手遮天的,许多政令,都需要他和他下边专职佐贰官联手签押方才生效。
不过,事情需要先报给他,他这个正印官签押同意后,对口负责的佐贰官才能附签,这也是上下尊卑的一种礼制。
这些公文本就是刘以观确定的处置方案,再报给乔贞的,他自然无须再多看。
刘以观便打开印钤盒子,取出通判的官印,在乔贞的大印后面加盖上去。
“嗯……”
正盖到一份公函,还没把大印拿起来,刘以观突然心中一动,马上翻回到了这份公文的首页。
这是对“行在会子务”监官杨雷峯的一份判决。
乔贞和他分别用印以后,就能即时生效。
刘以观对杨雷峯的判决是籍没家产,流配儋州。
刘以观想了想,又翻开后面一摞还没用印的判决书,是关于李巧儿、徐洪诚等人的判决。
这些人罪证明确、罪行清楚,已经可以给予判决了。
至于何七七等人,他们是直接的金国间谍,而且涉及他们制造的假会子还没有全部追回,负责散布假会子的金国秘谍也还没有被抓,便不在此次判决之列。
刘以观放下卷宗,挥了挥手,那书办忙欠了欠身,悄然退了出去。
刘以观站起身来,在签押房中缓缓地踱起了步子。
他自入仕以来,当真是一步一个脚印,从一个小小的县尉稳扎稳打,直到如此,成为大宋行在所在地的最高司法长官。
作为地方司法口的官,他已经到头了。还想更进一步的话,只有成为京官,只有进入三法司,才有更进一步的机会。
这就像祁同伟不惜一切也想争取一个副部的机会一样,上去了,也就意味着另外一个更高更长远的政治生涯的开始,上不去,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所以,刘以观才一改之前的沉稳和锋芒内敛,抱住了汤思退这个前程远大、必定拜相的大腿。
他的投名状,就是扳倒杨沅这个激进派树立起来的标杆。
现在,上司和同僚他都已经得罪了,杨沅这个朝廷新贵也被他拘进了大牢。
如果此案不了了之,那么他不要说更进一步了,就算现在的一切也要保不住了。
他最好的结果,也是被“发配”到穷山恶水之地,熬到致仕还乡。
他的下场,将还不如去了国子监做了闲官的晏丁晏通判自在。
想到这里,刘以观便不寒而栗。
他已没有退路可言!
刘以观回到公案旁缓缓坐下,拿起杨雷峯那份判决书,提起笔来,在自己盖好的大印上重重地划了一个叉,然后写下一行小字:“有新线索,需重新调查!”
有新线索么?
并没有。
但刘以观已经没有退路,没有线索,他也得制造出一些线索出来。
……
赵宁儿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其实大宋皇室的人基本都是这样,罕有飞扬跋扈者。
因为大宋以史为鉴,对皇室的约束一向比较严格。
周朝时分封了诸侯,结果周朝亡于诸侯。
大秦建立后,觉得分封制有问题,所以设了郡县制。
但大秦二世而亡,大汉一看,觉得分封制有问题,郡县制更有问题,于是他既设郡县,也搞分封,最后搞出个只能刘姓称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