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医院七层院长办公室,杨舟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眼镜戴了起来,面前摆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内分泌检测报告。但他没心思看,而是打开上锁的抽屉,拿出了一份老照片。
泛黄的照片有着那个年代独特的椭圆花边,十几个小孩子站成三排,统一的制服,同样绷紧的小脸,却个个有着犀利而踌躇满志的眼神。
画面上方一行手写体:1989火箭班合影留念。
前排右侧有个小女孩,脸上两坨高原红,粗辫子搭在肩膀上,拍照时被摄影师提醒了,短暂将发辫放在肩后,又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甩动辫稍,一只辫子在身前,另一只打在身旁那人的侧脸上。
杨舟摸了摸腮边,粗硬辫稍的攻击力道似乎仍然能感受到。
久远的记忆呼啸而来。
北京的冬天干冷无风,没有热力的日光笼罩平原,望出去尽是收割后灰败的庄稼地。
南来的杨舟皮肤干燥,全身发痒,每天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他们这十几个小孩子从六七岁到十一二岁不等,被分在两个大宿舍里。到点上课,到点吃饭,到点熄灯睡觉,有保育员陪同值夜,拿个录音机,把他们的梦话记录下来分析。
这些都是天才,全国挑选出来的重点研究对象,当然也都是小孩,个个心智不成熟,除了几个满脑子学习的奇行种,余下那些不免在夜晚偷偷掉眼泪,心里琢磨怎么能逃出去。
但也仅限于琢磨琢磨。
宿舍就在教室后身,中间隔着热水房和浴室,周围是光秃秃的操场,所有空间加起来没有杨舟家的祖屋大,此外就是高墙,人像被困在笼中的鸽子。
卫兵昼夜巡逻,几步一岗哨,高墙上拉着铁丝电网,出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大平原。像杨舟这样没有独立生存能力的小少爷,逃离的想象力仅限于家人心软来接。
但他记得自己被火箭班的领导选中的时候,父母狂喜的眼神。那一瞬间,挚爱双亲仿佛换了个人,眼神是那样陌生,看亲生儿子像看一件奇货可居的珠宝。
他们把自己丢到这陌生的地方,学习陌生的知识,给陌生人研究脑子,却从来没问过自己愿意不愿意。
又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过去,杨舟没精打采地去水房洗漱,半路就被保健医生拉走询问失眠原因。
“祖国和人民花大力气培养你们,是希望你们成材,报效国家。个人问题克服一下。”
杨舟再也绷不住情绪,掩面而泣。
很多穿着白大褂的人围过来,有人录像,有人录音,有人拿直板夹一页一页地手写记录。
但就是没人哄他,甚至连一个拥抱都没有,有的是冰凉的框架眼镜后头探究的眼神。
他选择以自己的方式抵抗—绝食。
因此,他换来了一天的休假,但仅限于在宿舍里,有保育员看管着。
杨舟翻身侧躺,面朝床里侧的白灰墙,几次用被子蒙住脸,几次被拉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是个女孩。
“报告,老师让我陪杨舟同学吃饭!”
保育员笑了:“一听说有饭吃,你最积极了。”
因为吃饭香甜,梁时雨得到了和杨舟独处的机会,当然毫不客气地吃掉了他的病号餐。
“你不吃饱了没力气,怎么能跑得动啊?”
杨舟吓得去捂她的嘴,警惕看向门口。虽然门关着,但他知道保育员就在门外,在监听他们的对话。
梁时雨一脸天真自然,好像说的是跑操,而不是逃跑。
杨舟有点疑惑,放下了手,在她手心里画了个问号。
“报告!”梁时雨站起来!
杨舟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眼睁睁看着梁时雨跑去门口找保育员,还以为自己要被举报了。
“能不能再要一份饭?我吃了,他还没吃呢。”
听到这句话,杨舟的心落回原地,霎时一身冷汗。
保育员去打饭,在此间隙,梁时雨按着他的耳朵轻声而飞快地说:“我知道你想回家,我也想回家。你帮我,我有办法。”
杨舟手心被塞了张纸条。
保育员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梁时雨迅速和他分开,在床前小板凳上做好,悄悄挤了挤眼睛:“所以你要多吃一点啊。”
曾有个北欧诗人写过一首三句话心碎情诗给杨舟,虽然不合时宜,却很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那时你我亲如一体。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在一个满月的夜晚,梁时雨出逃,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相见,二十年后。
这二十年里,杨舟心里始终揣着一句沉甸甸的质问:你为什么抛下我?
然而,真的再见,他的积怨却凭空消失了,替代而来的是深深的好奇:你到底是怎么成功出逃的?
这个问题,相信有很多人问过她,她一定没有说。但保密期总有过去的那一天,不是吗?
忽然秘书敲门进来,身后跟着顾璇。
杨舟拉开抽屉,把照片扫进去,拿起报告。
“催产素异常升高,提示你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