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而下,激起一片白雾,满地土腥气。
今年的第一场暴雨。
邘剑撑着一把伞,却起不到任何遮挡的作用,全身湿透。
顾璇躲在伞下,裹着邘剑的皮夹克外套,静默地捧着一束白花。
在他们面前,是亚克力的蓝色墓碑,被雨水冲刷得越发透亮,墓碑上放大的照片有些褪色了,常海青英俊年轻的面庞微笑依旧。
“亚克力板很容易褪色,每年都要换一次,今年大概是覃教授百事缠身,没来得及。”邘剑说。
顾璇忧愁地看着他。
“除了是常将军和覃教授的公子,你想不起来其他的吗?”
邘剑的记忆中,也有常海青的身影,那是十多年前,大约是十六年,也可能是十七年前,他记不清了。
那时候他去国外参与一项针对恐怖集团的卧底行动,取得了巨大成功,回国领了功勋,被常将军邀请回家吃一餐便饭。
在座的除了常将军一家,还有梁时雨。
“一个小黄毛丫头,满脸雀斑。当时常海青介绍她说她叫何二晓,我还真信了。现在想想,可能是从何一晓来的。”
算算年纪,在梁时雨上大一的时候,何一晓是大二学生,两个人相识也不奇怪。
令顾璇感到费解的,是邘剑居然对常海青没有更多的印象。
“你们没有任何交集吗?你曾经去浙江参与一个植物学考察,他不就在其中吗?”顾璇看着墓碑上常海青的脸,又去看邘剑:“你不是说,有个你喜欢的人当时是个学生,就在考察队伍里?”
“是啊。”邘剑奇奇怪怪地看着顾璇:“我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嘛,但他肯定不是常海青。这种金枝玉叶,哪可能满身泥土的翻山越岭?”
“如果我说他就是呢!”
顾璇管不了那么多,一气说完。
“当时在震区,你被砸破了头,他也出了意外,你们俩就在相邻的病房。他临死的时候,把你托付给梁时雨,你疯疯癫癫的,他不放心,将来的日子,让梁时雨尽可能管管你。他曾经给你写信,给你寄东西,用梁时雨的名义。信件字迹是颜真卿楷体,你别告诉我你没见过梁时雨写字,分明是不一样的。”
种种证据摆在你面前,只是你视而不见。
“不可能的。”邘剑一摆手:“这种娇滴滴的公子哥怎么可能去一线抢险?”
顾璇气冲头顶。
“你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真的不敢承认?因为一旦承认,你就要面对他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之前抓获的国际逃犯里桑亲口承认,就是他做下种种恶行。
“严庭月被里桑杀害,伪装成自杀。梁时雨去小学校里抢救伤员,你在旁救护,里桑趁机推倒承重墙,将你们压在底下。常海青只身去救,杀了里桑的同伙,也被里桑重伤,他就是为此而死的!”
“这人已经被你捉拿了,你没审过啊?”
“他只承认了他在新加坡谋害梁时雨,是奉欧阳的指令……我还没来得及问更多……”邘剑脑子混乱,怔怔扯出领子里的挂坠照片盒,打开来,颜真卿小楷字迹笔画深刻:如风灵魂,愿你自由。
而墓碑的下方刻着一行电脑激光花体印字,一模一样的内容。
邘剑愣了半天,缓缓单膝跪地,犹豫着伸出手,抹去墓碑上常海青脸上的雨滴,额头抵上去,轻声问:“真的,是你吗?”
墓碑当然不可能有任何回应。
只有倾盆的暴雨……
七个小时后,邘剑发高烧,躺在顾璇的公主梦幻大床上梦呓不断。
床里侧,蹲着一个顾璇。
床外侧,站着一个梁时雨,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登山装,抱着双臂,比池塘里的蛤蟆还气鼓鼓的。
“我还想在爸妈身边当个乖顺闺女,开开心心一家人唱着歌开着车,目的地就在前方,突然我说有事要走,那俩人的脸色真够十五个人看半个月的。未来三年我都回不了家了。”
顾璇不敢吭声,看一眼输液滴管,小心翼翼地调慢了些流速。
“关于常哥哥的事,我要是想说,我有的是机会,我一直没说,是因为有个希望吊着,邘剑还能好好活,真的把真相戳破,他要怎么面对?你不管不顾地说了,存心打击他,然后赢得商业竞争的胜利吗?你真卑鄙!”
顾璇捂了捂耳朵。
“也……不能这么说。外人面前,你给我点儿面子!”
“哪个是外人?”梁时雨气得要命,霍然而起指着顾璇:“我们两个面前,你才是外人!怪不得分手了,前男友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啊你这么说……”
顾璇气冲头顶,深吸一口气回怼:“你这么说我就不认可了,前男友好与不好,不都是你自己选的吗?你选了一个不是好东西的货色,那是你眼光差劲!”
顾璇越说越生气:“为了他,你跟我吵架?”
梁时雨眼睛一瞪:“你算什么?”
“我……”
顾璇一口气哽在喉咙,心凉了半截。
我不算什么,我就是个用完就扔的货色,是吧?
他知道自己是莽撞了,做了错事。也知道梁时雨失忆了,已经不记得过往从前。
然而,知道和真正意识到是两码事,真的意识到对方对自己已无感情,那份伤感和打击,不亚于邘剑面对着一个墓碑。
可是,邘剑还有客观原因。
我呢?
我就活该被丢掉,是吧?
他忽然泪盈眼眶,不想在梁时雨面前示弱,站起来,匆匆走掉。
梁时雨偏头瞥他一眼。
“有病就去治,免得天天祸害人。”
顾璇走得不够快,听到了这句话,脚步停了停,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楼梯上,抱着膝盖无声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电梯忽然运行起来,在每个楼层停留一下,接着再次上行,依旧每层停下。
顾璇抱紧自己,缩在楼梯拐角,背靠在栏杆上。
梁时雨找到三层,没看见人,去坐电梯,偶然一抬头,看到上方楼梯有个身影!
她快步跑上去,果然看见是顾璇。
他抱着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小团,躲在楼梯拐角处,眼睛红红的,满脸泪痕,真是分外可怜。
顾璇看见梁时雨找来,不开心缓解了百分之二十。
“你骂我还没够啊?”
“我……”
梁时雨看他这么可怜,心里不忍,心想自己这个前男友虽然没用,到底还是救了自己的。而且邘剑什么德行自己清楚, 以顾璇的姿色,他八成是看上了。刚才是一事情急,话说重了,把人说生气了,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不能太过分。
“你别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
顾璇不领这份情,愤怒值重回百分之百。
“你就是故意的!”
梁时雨蹲下,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条,是过路费收费凭据。
“你一个电话我就返程,这不代表什么吗?”
“代表什么?”
顾璇发问,没得到答案,愤怒值不减。
“你是为了邘剑,你根本不是为了我,我算什么东西?”
梁时雨努力告诉自己控制情绪,尽量平静。
他拉着顾璇的手,贴在自己脸颊。
“我和邘剑相识十七年,几乎是亲人了,他又是常哥哥的临终托付,他有事,我不可能不管。你既然连这些都知道,可见我从前是很信任你的,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我能跟你说那么多,肯定是想着万一哪天我不在了,你多少能照管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