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璇躺在手术台上,因为没有全麻,所以意识清醒地看着何一晓切开自己的手腕。
“国际知名专家,我能跟你聊聊吗?”
何一晓坐回手术机器人操作系统前,盯着屏幕,他操纵机械杆,取出顾璇左手的一部分肌腱,重新连接在拇指和四指的相应位置,同时连接神经。
这是相当精细的操作,容不得一点分心。
不过何一晓还是愿意聊一聊的。
于是他道:“我猜你想问梁时雨。”
不等顾璇回答,他顾自道:“在我看来,她始终是个小丫头,你实在没必要吃醋。”
“人们家已经把我甩了,我吃的哪门子醋?”
顾璇气呼呼的:“还是说,你会算姻缘,判断我俩有什么纠葛?”
“如果你认为需要借由玄学给以信心,我建议你从一开始就放弃。姻缘不需要计算,只需要义无反顾的决心。”
“你果然是个道士。”
何一晓表示无语,很想在他的脑门贴一行箴言,譬如:你若盛开,鲜花自来;或者:内有恶犬,闲人免进。
算算时间,是十几年前,何一晓捧着书本去上课,半路上看见一个梳着双麻花辫的小姑娘,她背着巨大一个书包,茫然地站在几个教学楼中间的岔路口,东张西望。
“你和妈妈走散了吗?”
小姑娘稚嫩的脸颊飞扬着高原红,浮出点点雀斑。
闻听此言,她皱起眉头,右眉的一颗红痣分外鲜艳。
“还是,你爸爸把你送错了地方?”
学校从幼儿园到大学各有不同的校区,何一晓比了一下她的额头,和自己的腰差不多高,猜测她是个小学生。小学部的校门在另外的方向,直线距离不太远,可是想过去,需要坐校内线车,且需要换乘。
他自己也赶着去上课,于是按着小姑娘的双肩,推着她去校车上车点。
“你在这里等车,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校车司机。”
实在没想到,这姑娘根本不听自己的话。
何一晓去到实验室里,把背包放在座位上,把笔记本拿出来,翻到空白页,别上一支笔,重新合拢。同学陆陆续续进门,在门口处扎堆签到,竟然这个小姑娘也跟了来。
他急忙出去,守住门口,把同学放进去,唯独不让她进。
“这里是人体解剖实验室,不是自然课手工作坊。”
实验室的门被关闭了,因为是双开门开关,需要同时踩下脚踏板,按住上方开门按钮才能打开,以这个小姑娘的身高,是很难混进来的。
何一晓放下了心,回到位置等待上课。
两具大体老师被掀开白布单,全部同学都屏住呼吸。
然而就在此时,门口传来巨大的撞击声。
“砰、砰、砰!”
全部同学吓得躲避,甚至几个胆小的尖叫出声!
老师摆摆手,不满他们大惊小怪,去开了门,忽然笑起来。
“听说有个大一学生要来旁听,我还在等,没想到你被关在门外了啊。”
何一晓纳闷不已,看着双麻花辫小姑娘蹦蹦跳跳进来,像看见外星人一样稀奇。
哎哟, 这么小年纪就上大学了,你着的什么急啊?
这小丫头十分生猛,进门来目光巡视一圈,找到何一晓,哒哒哒跑过去,一把薅住他的针织坎肩下摆,死拽活拽把他拽到老师面前。
“就是他!就是他不让我进来的!”
老师随便摆摆手:“行了行了别吵架,那这样,你们俩一组。”
顾璇躲避目光,不想看自己的手被怎样蹂躏,专心想这个故事,也笑了起来。
“你们学校应该有很多这样特殊的学生。”
“有是有,我没见过。”何一晓也是很想笑,从那次开始,一个十九岁的大二学生和一个十三岁的大一新生组成了试验搭子,出出入入两个人结伴而行,有人问起,何一晓就说这是自己的妹妹,叫何二晓。
何一晓毕业,去三甲医院实习了两年的时间,考了美国一所学校的研究生,出国,之后去澳洲就业。他也曾邀请过梁时雨,但梁时雨没有同意。
“那你为什么回国?”
“我在澳洲的公寓附近有一片天然林地,因此养了一只挪威森林猫。可是欧洲黄蜂泛滥成灾,在附近营建了巢穴,天气也太热了,猫不习惯。”
顾璇简直不可思议:“就为了这么简单的理由?就因为你的宠物猫?”
何一晓沉默了一瞬,专注操作,过了一阵,他真诚发问:“为什么不可以呢?”
顾璇真想扼腕哀叹同人不同命,可惜手腕在人家手里。
他往自己身上找原因,想可能因为自己受苦受难太多了,心也变得冷硬,却不知道,这世上是有人可以为了宠物,为了自己的一己好恶,为了随随便便什么理由就改变事关前程的重大决定,不知道所谓“前程”在真心喜爱面前也可以没那么重要。
“光熙可给不了你在澳洲的薪金。”
“不用啊,我就住在马路对面,来上班只要走路十分钟。晚上可以去行政办公楼食堂吃夜宵,还可以去急诊查岗。”
“如果我没记错,你住的那套房子应该是我的吧?”
“你的房子挂在光熙医疗名下,是企业资产的一部分,我只是住,并不要产权。齐原野送了我一架望远镜,站在办公室窗口就能看见家里的猫,我很满意。”
顾璇再次沉默。
做完手术,顾璇被送去病房,好巧不巧,就是张冲住过的那间。
张冲自动出院,守在老板身旁殷勤伺候。
邘剑捧着一束粉玫瑰而来,把玫瑰花丢在门口桌上,进来先扯着张冲出去。
“楼下有车,你去吧。”
张冲知道自己卧底身份暴露,是必须得走的,也知道会很快。但老板刚做完手术,身边没人陪着,他不忍心就这么走了。
“我能不能陪老板度过恢复期?”
邘剑不说话。
张冲不得不从床边站起来,把顾璇的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胸口。
“老板,我走了,你多保重。”
他鼻酸难忍,头也晕晕的,想哭。
顾璇面色苍白躺在床上,只是闭目点了点头。
“回见。”
邘剑扯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仰头看着输液滴管,又看看顾璇架在固定架上的左手,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八年了,你终于想通了,好事啊,祝你健康。”
“多谢。”
顾璇抬手示意,让邘剑拿起床头的平板电脑。
邘剑拿起来要给他,他却不要,解了锁,调出相册,让邘剑自己看。
是手术室的照片,张冲躺在手术床上,身上有一堆奇怪的手术器械。
“这是第三代手术机器人系统,你的卧底已经身体力行的体验过了。”
邘剑看顾璇一眼,手指划动屏幕,下一张照片,是一个透明的玻璃长廊,张冲面对着何一晓,身体挨得很近,何一晓微微低头,不知道是在说话,还是在接吻。
“总而言之,你的卧底靠美色勾引我的外科大主任,已经获取了第三代手术机器人系统的一手信息,证据确凿!”
顾璇面容疲惫憔悴,可是笑得很好看,故意要你看我有多好看,你喜欢我笑得多好看,我就笑给你看。
“青寰健康索赔七百亿,你就可以知道这套系统有多贵重了。张冲探到了消息就想全身而退,想去通风报信是吧,是做梦啊!”
在这一瞬间,邘剑手中薄薄的平板电脑像是一个充满气体的河豚。
邘剑明白了,顾璇不舍得拿梁时雨做人质,但奈何己方又投放了一个张冲,这送上门来的第二次机会没有放过的道理。
“我就说这小子福气好,两个大美人都看上他。他哪块肉那么招人喜欢?”
“比这更难听的话你是不会说还是说不出口?幼稚巴拉。”
顾璇身体一阵发虚,轻轻合上眼皮。
“或者做人质,或者坐在被告席。你他出去商量商量,给我个准信!”
人走了之后,顾璇缓缓睁开眼睛,嘴里发苦,记得有盒大山楂丸,拉开床头柜,却见一个蜡丸都没有了,只有三颗棒棒糖。
北京城全面热起来了,地上的温度似乎有形有质,烘烤着一切,天上有彩绘大蝴蝶在飘,不知道是来自附近的哪个公园,还是断了线的流浪风筝。
邘剑终于完整地抽完一支烟,丢了烟头在地上,一脚踢进排水渠。
“激光除疤了解一下。”
张冲背着耐克的包,没装几样东西,t恤外面穿了一件纪梵希牛仔蓝衬衫,下摆的半边挂在包外侧,整个人显得有点呆滞。
“没用的,我试过。”
“那可惜了。”
邘剑拿出另一只烟,像教师拿粉笔一样两根手指捏着,在空中写写画画。
“已知,你的身份被泄露。条件一,顾璇知道你的身份;条件二,不是萨吉说的。请回答问题:是谁泄露了你的身份?”
啊?
张冲第一反应觉得不可能,不可能是顾璇。我的身份被泄露,王歆跳出来质疑,不是还要毒死我的吗?如果他给我的饮料我在回来路上喝了,我开着车突发幻觉,顾璇坐在车里,我俩一起死。
他不可能这么做。
“过去一年多,他在我的视线内,他……”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是个没有什么能力也没有太多野心的人,他是个身世可怜值得同情的人。你想说的是这些?”
邘剑道:“他是个经营企业的商人,在梁时雨出现后,他即将开启谈判,你觉得旧爱和旧问题同时来临,他会怎么做呢?在此时,他选择了把你的卧底身份抛出去,目的有三。第一、钓出可能会反对他的人;第二、他的阵营里颇有一些底子不干净的,提醒他们赶紧撤;第三、以你为人质,要挟我方与他合作。至于实施中的风险,你觉得他是个怕死的人吗?死亡于他而言,实际上是解脱。”
张冲咽了一口口水,感觉喉咙卡着一枚枣核,上不去,下不来,噎得耳膜里轰隆隆的有雷声滚动。
银杏树刚刚挂满绿叶,樱花已经谢了,偶然有风吹过,干枯的花萼卷进灰尘里。
“你留下吧,我再想想办法。”
邘剑走了。
有护士过来,扯了扯张冲的背包带:“保镖哥,顾主任叫你上去。”
张冲愣愣转回身,看着小广场尽头已有些陈旧的行政办公楼。
“他从前在这里上班,只是一个主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