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环的公寓里,张冲蹲在沙发一侧,用毛巾裹着核桃的上半身,只露出口鼻。
何一晓抽出药水液体,找一块完好的皮肤,消毒之后,将针头扎进去。
核桃“嗷呜嗷呜”地叫,声嘶力竭,感觉骂得很脏。
张冲安慰何一晓:“孩子不舒服,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今天量了很多次体温,已经不发烧了。我跟医生商量过了,后天再测一下血常规,到时再看是不是再输一点血。”
何一晓眉头不展,开了一包猫条,挤出一点,放在核桃嘴边。
核桃转头躲开,整个猫乱糟糟的,眉头的毛毛压下来,好像一个小孩子皱着包子脸生闷气。
对于一个生病的小猫来说,空着肠胃是来自基因本能的修复方式,更何况今天他吃了东西,不吐就很不错了。
张冲想劝两句,却见何一晓完全不动,举着猫条在核桃嘴边。
他轻声说:“核桃最乖了,吃一点就有力气,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宝贝,爸爸爱你,吃一点,就吃一点。”
他蜷缩着长腿蹲在沙发边,就这么僵持了二十多分钟。
终于,核桃试探的吃了一口,很快是第二口,接着吃完整根猫条。
“核桃真棒,你是最乖的小猫。”
核桃宽阔的脑门拱了拱何一晓的手心,好像也在说:我会努力的。
张冲眼眶发酸,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暖流,又好笑,这人有多倔,连猫都来哄他。
何一晓对他的心理活动毫无所觉,喂核桃吃完,起身默默收拾好一切,去冰箱里倒了一杯冰牛奶。
他自己在单位食堂“吃”了晚饭,虽然是五粒葡萄,但也算是一顿饭。
厨房的台面上,有盘子扣着的一只大碗,是鸡蛋羹。
“你胃不好,吃点热的吧。喜欢牛奶,明天给你做姜撞奶。”
张冲倚在厨房门口,他穿着一件何一晓的旧衬衫,光着两条腿。
何一晓的牛奶杯刚喝了三分之一,他不是很想放下,站在原地,继续喝着。
忽然有一声微信提示音,是放在沙发上的何一晓的手机。
因为张冲离沙发更近,何一晓说:“你帮我看一下。”
是动物医院的医生发来的信息,却不是问核桃的病情。
“今天送核桃来做检查的男孩子,是你的什么人?”
张冲直接删除这条信息,回身冲何一晓扬扬手机。
“没有信息,可能是微信的bug。”
“哦。”何一晓完全不怀疑,继续喝完牛奶,转身去水槽洗杯子。
脚踝忽然有毛绒绒的触感。
何一晓惊讶低头,发现居然是核桃!
小猫摇摇晃晃地在他脚下绕了一圈,走去猫粮碗边,蹲下,居然开始吃猫粮!!!
何一晓大气都不敢出,蹲下在核桃身边,看着小猫大口吃饭,简直热泪盈眶。
“咦?今天那块鸡肉我用低温慢煮,弄得嫩嫩滑滑的,他吃了大概有五十克呢。现在还饿,可能是刚才的猫条让他开胃了。要是能主动进食,可能不用再输血了,是好事啊。”
何一晓欣喜点头,看着核桃进食,听着他嚼猫粮的清脆声音,许久未见的笑容攀上了唇角。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煎熬,终于看到了一点希望。
张冲将他拉起来,抬手过来,似乎想触摸脸颊,却最终只帮他理了理衬衫领子。
“咱们不能垂头丧气,要说吉祥话。”
何一晓心里有点想笑,你在跟一个道士讨论言出法随?
他抓住张冲的手腕,亲了亲他的手心。
“哎呀,我没洗手……”
张冲羞赧地抽手,赶紧冲去卫生间。
何一晓没有追,看着核桃吃完了饭,帮他擦擦嘴角,抱着他称了体重,发现确实胖了一点,心里更松快了些。
卫生间门打开,张冲走出来,不仅洗了手,好像还洗了脸,衣襟上大片水痕。
“衣柜里的衣服你都可以穿。”
何一晓说着,走过去,去牵张冲的手。
张冲却躲了一下。
何一晓随即想起,他昨晚睡在卧室,而卧室的衣柜里,除了衣服,还有些……其它的东西……
忘了收拾了。
他又想起今天早上。自己当着人家的面喝下一口奶,暗示已经很明显了,可是张冲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本正经地科普牛奶可能引起胃酸分泌过多的问题。
自己当时还以为他害羞或者是累了,原来,是他看了自己卧室的东西,心里不舒服,所以拒绝。
我有必要解释吗?
何一晓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该怎么解释呢?
张冲先他一步开口。
“何主任,你是不是单身?”
何主任?
何一晓没想到在家里还能听到这个称呼。
他看着张冲,回答:“不是啊。”
按照对他的理解,何一晓猜想他肯定会不高兴,质疑自己不忠诚的行为。或者很伤心,埋怨自己始乱终弃。
然而,空气安静。
张冲的表情凝固了,呆滞原地几秒钟,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迅速低下头,两手按在胸前搓了搓,整个人露出一种很崩溃的神情。
但他忍着。
他迈开了一步,接着是第二步、第三步,走向门口。
“我……”他抬手,按下把手,门开了。
“我就不打扰了。”
他就那么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甚至关门的动作都很轻微。
忽然有风铃的声音,何一晓呆愣转头,看见阳台门口挂着一串铜铃铛,那原本是核桃的旧玩具,坏掉之后一直放在客厅某个柜子上。显然张冲废物利用,把铜铃铛拴成了一串,末尾系上两根喜鹊羽毛,在夜风里摇曳,叮叮咚咚。
也许是我错了吧?
何一晓揭开痛苦的回忆,排除背叛和伤害,过往十几年的时光里,任家安确实也有很无助的时候。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你爱不爱我?你到底爱不爱我?
他颤抖着抬手,抚摸自己的脖颈,模仿锁喉的动作。
得不到回应,任家安就狠狠掐着自己的脖颈,狠狠发泄,甚至侵入,采用一切产生疼痛的方式逼自己开口。
而自己呢?
说句实话,其实自己内心很阴暗的,真是不懂为什么很多人都认为自己是谦谦君子。哪怕是伴侣,在过去的某件事情中让我不痛快了,我当时不能发作,我忍到你需要我的那一刻。我知道你最想要什么,但我就是不给你。
哪怕是疼痛流血,濒临昏厥,我也不开口。
我就是要看你崩溃,看你歇斯底里,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现在想想,这段失败的感情,应该多半是自己的错吧?是我不想表达,是我主观认为你应当明白我的一切所思所想,假如需要我主动解释,即使你听懂了,我也会觉得很无趣。
是我没有给他足够的安全感,摆出一副随时随地都可以结束的态度,却要求他无怨无悔,要他义无反顾,要他为了我对抗家庭。
我觉得有真感情就应该如此,是你分内的事,我不会过度干预,是你分内的事,你就应该做到!否则你就不配谈喜欢,更遑论爱恋。
当时,我真是这么想的。
以致于,两个人互相折磨,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年的青春。
然而现在,何一晓终于明白了,不应该这样的。
在急诊大楼后身有个小花园,侧门的密码只有何一晓知道,他藏了一个烟缸在那里。好多次,他一个人藏身在花树丛中默默抽烟,默默放空,或者想心事,总能感觉到有奇怪的注视。
住院楼大玻璃连廊上,隔着一段距离摆有巨大的散尾葵,而其中一个花盆里藏了把小剪刀,背对连廊一侧叶片的尖端都被修剪过,一个黄叶尖都没有。
站在这个位置往下看,正好就是何一晓的秘密基地。
有一天,何一晓抽完一支烟,直接上楼,把张冲截住。
张冲像一个被猎枪锁定的小动物,满脸都写着“求求你了,不要戳穿我。”
“顾璇醒了吗?”
“有,有醒过两次的。”张冲一只手背在身后,悄悄把剪刀丢进盆栽里:“他会好起来的吧?”
“当然。”
“嗯嗯,那太好了。”
张冲满含感激地道谢,一路跑回病房。何一晓透过门缝看去,张冲蹲在顾璇床边,轻轻握着他的手:“老板,你要坚持啊,医生说你马上就能出院啦。”
后来顾璇还真的好起来了,当家做主,行使手中的权力。
何一晓默默地看着张冲,看着他从顾璇唯一的陪伴成为顾璇身后的一道影子。
而张冲每次都是满含热烈的微笑看着自己。
“老板好了,我真的很高兴,谢谢您啊,何主任。”
不得不说,何一晓真的很羡慕顾璇。
但其实,何一晓从一开始就知道顾璇其实是个异性恋,也知道他对同性的示好,不仅没有喜欢,甚至是满含憎恶的。那么,张冲岂非一片痴心所托非人?
何一晓真的想过那个场景,一个傻傻的小保镖,为了心爱的老板出生入死,而在老板的心里,只当他是个保镖而已。
你的谋生手段就是你的人生选择,我没有任何理由去指责。
对着这么样一个赤诚的人,我还沉默,还揣着高高在上的傲慢,让他猜我的心思,就很没有必要了。
可是……
如果我追了一次,你会不会习惯了,一次又一次以逃离的姿态逼我追逐,最终变得和任家安一样?
何一晓拉开阳台门,走出去,借祖师的蜡烛点燃一支烟。
他看着夜空,默默许愿。
“如果天空落雨,我就去追你。”
天空没有落雨,月朗星稀,夜风拂过身体,卷起内心深处的不安。一阵悸动,让他没法冷静。
何一晓把烟头按灭在烟缸里,转身,大步走向门口,一把拉开门!
张冲就站在门口!
何一晓低头,看见衬衫遮不住的修长的光裸的腿,他光着的两只脚踩在冰凉的瓷砖地上。
他穿成这样走出家门,而我却丝毫没留意。
我再说我是个体贴的爱人,我就该去祖师面前跪香。
他抬了抬头,深吸一口气。
张冲却开口了。
“你把我当备胎,情绪不好的时候拿来用用,用完了就扔,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依然是个体面的好人。”
当头一棒诛心质问,何一晓无可回答,你要这么说,也对。
他静静地看着张冲,看着这个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男孩子,他在想,年龄不能代表一切,是我低估了你。你看清了我是个什么人,名医光环也好,美貌外表也罢,全都抵不过是一个无缝衔接的渣男本质,很失望吧?
这样也好……
自责如浪涛翻涌,然而心酸同时无可遏制地蔓延。
何一晓闭了闭眼,准备好了迎接最后的审判。
张冲动了动,主动走进来,反手关上门。
和预想的不一样,何一晓退后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