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夜晚起了风,不是很剧烈,刮得篝火熊熊燃烧,点点火星在风里飞。
郝爱国喝大了,端着酒杯摇摇晃晃站起来,围着篝火手舞足蹈,把酒往火里泼洒,带出小股蓝色火苗。
他望着夜空,放声歌唱。
“石榴花开叶子青啦,小妹你住在哪一村咯。把你的家门给哥说咯,过上过下问一声咯。”
大伙齐齐叫好,这嗓音有嘹亮又清透,虽然是浓浓的乡音,但在这样空旷自然的环境里,民歌还是更让人舒畅心怀。
梁时雨按奈不住,站起来清清嗓子,一声飙出。
“石榴花开叶子青咯,小妹我住在会理城咯。十字街前看得见呐,石榴花下是家门呐……”
咧来咯,咧来咯,石榴花开叶子青咯……
这段视频被发在顾璇手机里,他看得眉开眼笑。
“我就说找这个人没错,又会说四川话,又会唱山歌,梁时雨一定会喜欢的。”
杨舟在旁看了,盯住郝爱国的脸皱了皱眉。
“一个工人和老板娘对唱情歌,你觉得没问题?”
“有啥问题?”
顾璇很想白他一眼,但是没敢。
画面一转,是梁时雨身后蹦蹦跳跳的新月,小狗可能听不懂歌声,但他能看懂大家高兴,大家高兴,他人来疯,他也高兴。
但就在新月身后,沙滩躺椅上有个孤零零的身影。
顾璇仔细看了两遍,确认了,那是个熟人。
“惠宜怎么去了?”
他看着杨舟。
“你叫她去的?”
杨舟躲开了视线。
“哎?怎么回事啊?”
就是你再惜字如金,这时候也不能不说了。我已经告诉你惠宜在法国可能会有危险,是相信你的人脉和能力,即使你不出面,你也能安排人照看一二。但从你欲言又止的神态看,你是压根彻底没管这事。
那我就得问问了,你和惠宜谈恋爱,你从来没有在任何公开的场合承认过你俩的关系,你也从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她。这是啥意思?
杨舟沉默了一瞬。
“表面看是这样。”
“不用表面看,你不那这些话搪塞我。”顾璇有点生气了,起来在房间转了一圈,恐怕自己要说什么难听的话,出去找保镖要一一支烟。
保镖是个和张冲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叫白七七。没跟他太久,但是颇有些察言观色的本事,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
“这两天我们看见杨博士总去僻静地方打电话,但对面总是接不通,他也好像挺郁闷的,转来转去。”
郁闷什么?
顾璇想起陈佐锋的话,老陈总认为大家谈恋爱都是一样的状态,他媳妇要闹离婚,我媳妇连我是谁都忘了,杨舟就是和媳妇两地分居,感情闹了小矛盾。
但实际上,绝不止如此。
顾璇抽完一支烟,再次进门,盯着杨舟眼神的压力,抽了椅子坐下。
“现在我就不得不跟你好好谈一次了,在你这边,惠宜到底是怎么个事啊?”
杨舟不看他。
就在半个小时前,光熙那边传来信息,基金会所在地崇新大厦被警方团团包围,据说有人跳楼了。
心腹传来确切消息,那跳楼的就是被围困了两天两夜的股东之一。
如今警方介入,围攻的人群暂时散开,但办公室大门紧锁,里边还有人在,这时候需要顾璇给个明确指示,或者说句更实在的,给个免死金牌。
顾璇也并非不知道这事,他的电话也一直没停过。
虽然知道又如何,他就能不管不问,反倒问起我的恋爱私事。
到底孰轻孰重,你现在是光熙这艘大船的掌舵人,你没点分寸吗?
顾璇可不管那么多。
要跳就让他跳,人家或许是急着下班,不坐电梯,选择了更快捷的方式,这是个人自由,我拦得住吗?
杨舟彻底无语。
“你别以为你躲到新西兰,就能彻底置身事外。”
“如果我真的追究起来,后果不止一个人死那么简单。那些人也很聪明,他一个人承担了一切,一死了之,至少保全家人。你让我出面,就是让我和稀泥,到时候连我都说不清了。”
“你别怪我狠心,你想想看,他们以基金会的名义卷走了多少钱?这背后是多少家庭倾家荡产?我没劝过吗?我没拦过吗?我说两句话,谁听进耳朵里?过去我也不是没站出来主持大局,我说一句话,一百句话等着我。人们都劝我好好养身体,别太操心。就算我用权力压住了,真的执行起来,早就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反倒还拿我的话当通行证。这些人……”
顾璇闭了闭眼。
“死有余辜!”
外面起了风,海浪一层比一层高,不知道是下了雨还是怎的,天色一片浓稠的深棕浆糊,像是夕阳被搅散了烤干了,烧成灰。
“我不管那些,我现在就问你一句实话,你跟惠宜到底是怎样?”
到底是怎么样呢?
如何去定义二人之间的关系呢?
杨舟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几步,按住椅背,默默停下来。
他叹了一口气。
许多年前,新加坡浅水厝,顾圻学成归来,顾长河举办家宴为长子接风。
为了这场宴席,人们特地在海湾上搭建浮台,摆了餐桌餐椅,鲜花装点。
浮台不大,餐桌也不大,只有男人上桌。
顾长河欣然落座,一边是生意伙伴杨京墨,另一边是成年出挑的长子顾圻。
他很开心,也很得意,让人把顾璇抱来,让小儿子也有资格上桌。
但是顾圻拦了一下。
他遣走工人,站在顾长河和杨京墨中间,手撑着两位掌权人的椅背,俯下身子说话。
他说的是:“顾璇到底是谁的孩子?”
顾璇全身的血都凉了。
这么久以来,关于那次家宴的重要部分始终是缺失的,自己知道母亲为何而死,却始终不知道顾长河到底遭遇了什么。
他以为段景兰是个亲历者,但没想到,彼时彼刻,段景兰根本不在场。
事发之后,杨京墨回到家中,住院治疗了很久,但仍然未能恢复健康,检查结果是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即使后来,他稍稍恢复了些,对于那天发生的事情,他依然保持沉默。
他沉默,没人敢逼他。
但现在看来,最有资格逼问原因的人根本就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所以他才放任。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舟说,在杨京墨即将离世时候,叫了他一个人进去,终于开口讲了当年的事。
他手中握着一柄餐刀,本来是准备切牛排的,却被顾圻按着,捅进了顾长河的心口!
这还不算完,顾圻死死地按着杨京墨,把顾长河一点一点剖开,心肝脾肺肾一个一个挖出来,内脏丢进大海,又切下他的头颅。
这个血淋淋的人头就被按在杨京墨怀里。
顾圻用酒洗了手,全身上下干干净净,不沾一点血腥。
他看着杨京墨,眼神含笑,态度轻松自然,就好像刚刚分割了一个大西瓜。
“伯父,你怎么杀了我父亲呢?”他问。
许多人冲过来,看见那个场景,都吓得呆了。
段景兰哭嚎出声,质问杨京墨到底为何下毒手杀害多年的兄弟?
杨京墨全身僵硬,甚至都感觉不到怀中有一颗人头。
他看着顾圻,而顾圻也看着他。
那一刻,他像是看见了恶鬼!
“这就是全部的事实。”杨舟深吸一口气:“我之所以没告诉你,是怕你承受不住,也是因为这件事过去了,当事人都死了,或者像顾圻一样,活着和死去没什么差别。但你现在一定要问,我也想问问你,是不是你让赵惠宜去找段景兰?”
顾璇听到这么久远的故事,真的就像在听故事,过往的那么多年里,他其实在心里始终当顾长河是父亲,在他幼小的记忆中,顾长河是慈爱的,是温和的,但他那个时候太小了,他感受不到其他。
虽然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母亲的心态。每每一家三口在一起,母亲是开心的,母亲总是很漂亮的,或者华服盛妆,或者虽然布衣朴素,但满身栀子花香。虽然顾璇看见母亲为了装扮自己花很多时间很多心思,但他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如果哪天顾长河不在家,母亲就脱掉华服,甚至甩掉鞋子,光着脚领着自己在草坪上做游戏,就算是打滚也无所谓。两个人去沙滩捡贝壳和海螺,弄得满身沙子,把贝壳里的软肉用铁钩钩出来,仔仔细细用清水冲洗擦拭,让海贝显露美丽的真身。
之后要放在没有阳光直射的地方通风晾干,就可以保存很久很久。
但这样快活的时光往往是戛然而止的。
外面有人通报:老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