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峰造极。
天下无敌。
盛世煊赫。
还有什么词汇能够形容此刻的大唐呢?
是从东海之滨,到葱岭极西,都不需要携带兵刃。
是纵然普通百姓的米缸中也有足以过冬的储粮。
是兵戈不动而四境安宁的边境。
是天子高居明堂,却始终关注着百姓的一餐一食。
那些在史书上所描述的盛世,那些在史书上所描绘的圣王,跃然出现在所有人眼前时。
原来如此啊。
待李世民喝完药,渐渐有了睡意睡去后,李治对徐慧妃温声道:“徐嫔,孤要去听政,劳烦你照顾父皇休息,若有需要,孤就在偏殿往日之处,徐嫔派一宫女唤孤即可。”
大唐的下一代,绝对不能再发生兄弟相残之事了。
整整两年,他的身影只在听政以及寝殿中来回打转。
李治一边喂李世民喝药,一边低声道:“儿子照顾父亲是应该的,当初母亲去世后,父亲将儿子和晋阳带在身边抚养。
在贞观天子之下为臣,还有什么可追求的呢?
千年后,后人回望这個时代,会不会有一个问题,那便是世上存在过王五这个人吗?
最可怕的是,你的名字湮灭,你的存在不存。
太极殿。
一向以仁孝所闻名的太子,自然是衣不解带的在床榻前照顾。
而后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人、一张脸,以及那暴雨也淹没不了的眼中的火焰,在这座沉沉暮暮的皇宫中,在无数人走向麻木衰亡的皇宫中,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
李世民很是感动,他轻抚着李治的脑袋,手掌已经有些消瘦的厉害,“真是个好孩子,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仁孝的帝王。”
人的死亡有三次,第一次的死亡便是身体的死亡,这往往是最令人恐惧的,但在我看来,这实际上不算是什么。
这两年,他甚至就连一件新衣都没有换过,一直穿着素色的衣服,那些繁华盛服,都被他藏起来。
他向往着往昔的明媚,他和洛君卓在别园中,和文士们吟诗作赋,在元宵节赏花灯,泛舟取乐,而现在,他将所有的一切都压在心中。
灵天阁中。
在痛苦中被折磨的李世民,希望能够得到一些药物治疗,天下圣手,尽在洛氏。
徐慧妃轻抚李世民,轻点头示意自己知晓。
但在皇室中,这明显不成立。
以及那小意温柔,那如火缠绵,和勇气的灌注。
民间常言,久病床前无孝子。
他甚至就连一次踏青都没有过,即便是洛君卓和晋阳公主邀请他,李世民也让他去散心,他也不为所动。
“人就是如此,生、老、病,总是要完整的体会一番,最后便是死亡,死亡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李治细细品着碗中药汤的温度,待温度恰好,他便行到病榻前,徐慧妃将李世民扶起来,“父皇,药来了。”
李治蹑手蹑脚离开寝殿,走出大殿时,他忍不住多嗅了两口空气,这空气相比充斥着药味的寝殿,很是清澈。
李世民的寝殿一改往昔,变成颇为朴素,走进殿中,一股浓浓的药味,李氏的遗传病深深折磨着他,乃至于无法视事,只能让太子李治监国理政。
只要照顾过病人便知道,这是一件多么枯燥以及乏味的事情,纵然是李治这样的孝子,时间一长,紧绷的神经,也不禁让他感到疲累。
宛如将要被审判的人,李世民心中忐忑,而后他见到洛苏轻轻摇摇头,心不住的向下沉去,就像是人溺在水中。
李世民脸色苍白,李氏遗传的风疾让他生不如死,在他看来,唯一所能够拯救他出苦海的就是国师洛苏。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那终末一日的到来。
那时父亲既要处理政务,治理大唐,还要照顾我们入睡,很是辛苦,现在儿子做这些,还不如您的万一啊。”
现在看来,自己的选择果然没错。
李世民望着自己有些憔悴的儿子,心疼道:“稚奴,辛苦你了。”
这一照顾就是两年。
当李世民走进灵天阁时,洛苏就仔仔细细的将他浑身上下看了一遍。
李治无论是出于本心,还是出于现实,都不可能让自己的仁孝之名收到丝毫损失。
尤其是近一年来,李世民的身体愈差,几乎整日缠绵病榻,李治在听政之余,都守护在父皇的床榻旁,李世民很是感动,他甚至在自己的寝殿群中,为太子李治安排了一处别院,以让李治不要那么疲累。
李治能够成为太子,最大的原因就是李泰为人狠厉,李世民担心李泰上位后,会清算李承乾和李治他们,而仁孝的李治,则不会如此。
四境之内的番人,除了发自内心的感恩戴德,发自内心的敬服,还有什么能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呢?
生活在贞观之世,还有什么值得去向往的呢?
长安城中有个百姓,叫做王五,百年后,王五还存在吗?
不会有这个问题,因为王五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不存在的。
天子你看那星空之上的漫天星辰,千万年都待在哪里,不曾有过生灭,你的名字便如同那些亘古的星辰,千万年后依旧有人呼唤。
去坦然的迎接每一个人注定的结局,让更多的光照在你的名字上,千百年后,在历史长河中,你便是最闪亮的那颗星辰。”
李世民并没有问洛苏为什么能够重新降世。
从心底深处,他对洛苏的形象是模糊的,所有人对洛苏的形象都是模糊的。
似乎不存在厌恶、不存在喜欢,不存在许多许多人对另外一个人所应当存在的情绪。
洛苏存在于这个世上,又不在这里,如同天上的云,琢磨不透。
有些人知道陛下去过了一次灵天阁,宫中安静了些许时间,而后便是天子病灶愈发沉重的消息。
皇宫中从来都不是什么能够保持秘密的地方,但李世民本身也并没有太多的保持身体秘密的想法。
宫中的职位也在调整,后宫女史洛君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召进了殿中。
洛君薇有许久不曾见过自己的这位天子舅舅了,出现在她面前的身影,和她记忆中有些偏离。
“陛下。”
洛君薇福身行礼,李世民在徐慧妃搀扶下从病榻上坐起,他望着亭亭玉立的洛君薇,眼底浮现出一丝回忆和欣喜,“薇薇,伱上前来,让舅舅好好看看。”
洛君薇闻声便上前去,李世民摸摸她的脑袋,似乎耗尽了力气,倒在徐慧妃怀中,苍白有些皲裂的嘴唇,缓缓道:“薇薇,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为什么朕要让你来这里吗?”
洛君薇略一沉吟,“陛下是准备让薇薇记录这殿中的史实吗?”
李世民咳嗽了两声而后对徐慧妃笑道:“徐嫔,看到了吧,这就是朕的外甥女,和朕的姐姐一样聪明。”
而后又对洛君薇道:“薇薇,朕不行了,马上就要龙驭宾天,去见你外祖父和你父母他们了,朕要在这里,召见一些臣子,留下遗诏以及一些交待,就由你来记录吧。”
洛君薇单薄的身躯一顿,声音带上了些许泣声,“舅舅万岁万安。”
李世民轻笑两声,而后指着床榻右侧,“朕让人在那里铺了几层锦被,坐在上面,应当很是舒服,你这几日就在那里记录吧,恰好可以看到整座寝殿。”
李世民的安排很是妥当,洛君薇持着纸笔,端坐在桌案后,深吸口气,等待着记录一位君王最后的遗言。
宫外,许多人都在等待着天子的召见,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只有得到天子召见的人,才能够在接下来的时局中,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甚至能够成为辅政大臣。
而那些没有得到召见的大臣,或者说没有机会和天子说话的人,将会在新朝,被逐渐排斥。
这就是政治!
从宫中发出了一道道诏令,传到三省,外间都知道,天子的身体是真的不行了,随时都可能会驾崩。
这些诏令,有一些贬谪的调令,让人心惊,其中就包括英国公李绩,当李绩收到贬谪之令时,惊惧之下,立刻就离开了长安,头也不回,就像是有什么野兽要撕咬他。
还有许多诏令,是发给诸王、诸公的,诏令的内容,很是简单,那就是不允许在外分封的王公回长安奔丧,只在自己的封地上,烧些纸,哭三声即可。
这道诏令就令人只觉胆寒,不让诸王回长安,这一定是陛下担心发生什么冲突,秦王就不提了,距离长安太远,想回来也难,但燕王就在漠北,从哈拉和林突袭到长安,速度极快,这道诏令主要就是防备他的。
至于齐王,根本就回不来,走陆路,他要翻山越岭,路上还有辽公国挡着,至于走海路,那就更做梦了,辽国公掌握着水军,在目前的局势下,齐王是只能向前,一步也退不回来。
至于辽公国的实力有多强,只需要知道,凛冬城几乎迁进了辽州城便可以猜到,虽然可能野战不是齐王国的对手,但是守城能把齐王国打趴下。
外藩的安排终究是皮毛,对于这样一个重内轻外的大帝国来说,长安中枢的权力才是最重要的。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李世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为李治搭建一个未来的执政班子以及可以领兵的将帅班子,要在尽量平衡各方势力的情况下,让自己的贞观政策延续下去。
或许比较让人意外的是,他第一个召见的人不是他的发小长孙无忌,而是雍国公,洛玄凌。
在大唐的政局中,因为有周郡王洛玄夜和身为宰相、天官的洛玄辰,这两个兄长,所以有时候,洛玄凌会不太显眼。
但洛玄夜早逝,洛玄辰也在贞观二十二年去世,只有洛玄凌,他从出仕开始就是李世民的近臣,而且救过李世民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