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大牢……
哦不;
现在,应该叫大理牢狱了。
要说这个神奇的地方,最为后世人所熟知的故事,无疑便是条侯周亚夫的父亲:绛武侯侯周勃那句‘吾今日始知狱卒之贵’了。
——汉二十七年,吕太后驾崩长乐,诸侯大臣里应外合,共诛诸吕之后,迎立代王刘恒。
将‘老好人’刘恒接回长安,坐上宣室殿的御榻,周勃、陈平为首的诛吕功臣集团,自然就将朝权牢牢把控在了手中。
后来陈平离世,周勃独木难支,先是被太宗皇帝一句轻飘飘的‘功侯多眷恋长安,拒不就国,丞相百官之首,当为天下先’,就给赶回了关东的封国;
而后,又被太宗皇帝抓住私藏甲胄的小辫子,下了廷尉大牢。
在牢狱中,度过暗无天日的一段时光之后,周勃终于凭借自己的深厚人脉,侥幸得以重建光明。
而在走出廷尉大牢时,奄奄一息的周勃回身望向牢门,发出了那句千古名叹: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狱卒的尊贵。
能把周勃——把一个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开国元勋、丰沛元从折磨的奄奄一息,甚至发出‘我今天才知道狱卒的尊贵’之感叹,廷尉大牢的赫赫威名,也就可见一斑了。
——在周勃之前,从来都没有任何人,曾竖着从廷尉大牢走出!
周勃,是第一个。
而今天,时隔数十年,已经更名为大理牢狱的廷尉大牢,再次迎来了一位二千石级别的重臣‘入驻’。
而这位二千石级别的重臣,在牢狱内享受到的‘待遇’,纵是比不上当年的绛侯周勃,却也是相差无多……
“听说你这厮,还是个劳什子内史?”
牢狱深处,一件并不算狭窄,却散发着扑鼻霉臭味的牢房外,狱卒吊儿郎当的依靠在立柱旁;
双手交叉于胸前,百无聊赖的同牢狱中,那唯一一道身影搭起了话。
自当年,周勃那句‘狱卒之贵’传出廷尉大牢,廷尉大牢的狱卒们,便果真愈发‘尊贵’了起来。
虽然还是二百石的俸禄,在长安皇城脚下,连小虾米都算不上,但对每一個沦落牢内的人而言,这些二百石的狱卒,却堪称人均‘大人物’。
对于此刻的韩安国而言,眼前这位言辞粗鄙,自己平日里连正眼都不会看上一眼的狱卒,也同样如此。
“烦、烦请明公,助我……”
原本面朝墙,背对着木栅,侧躺在泥榻上的韩安国,听闻身后传来的话语声,当即便手忙脚乱的起了身;
嘴上一边说着、脚下一边走着,手上,也不忘从怀中取出一张写满字的布片。
走到木栅前,面色稍有些尴尬的递出布片,朝木栅外的狱卒递去。
“请明公以此书信,交于东宫太皇太后之手。”
“若太皇太后召见,公便言:睢阳故人,因祸从口出,而身陷囹圄……”
韩安国说话间,姿态摆的不可谓不低。
至少比起曾经,非千石官员不亲自见,非六百石以上,更是连下属、仆人都不会派去替自己见的高傲,韩安国能对秩二百石的狱卒如此温声细语,已然是实属不易。
但正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
在长安,甚至在任何一朝的帝都皇城,都有同品同秩之下,京官默认高三级的说法。
更何况此处,是得到周勃‘狱卒之贵’buff的廷尉大牢;
而韩安国,又恰恰是这些‘尊贵的狱卒’所能难为的唯一对象:牢内囚犯……
“东宫太皇太后,你还是不要想了。”
“——俺区区一个狱卒,莫说是面见太皇太后,便是将这书信送到宫门外,都不知要走多少门路,才能寻到一个能从宫门走到长信殿,将这信呈到太皇太后面前的人。”
“好歹也是真二千石的梁国内史——你还是好好想想在长安,有没有什么至交好友,能替你向陛下求情吧。”
“若是有,我倒是可以替你,去给你的友人送个口信。”
嘴上话说的客气,狱卒却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斜着身子依靠在石柱旁,丝毫没有大人物当面,腰杆合该弯两分的觉悟。
非但不慌,那狱卒甚至还好整以暇的上下打量起韩安国,就好似是在盘算韩安国这全身上下,能有多少藏钱的地方、能有多少钱带在身上。
被狱卒如此冒犯的眼神扫视着全身,韩安国面上顿时露出一抹不愉;
但本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认知,韩安国还是强压下了胸中恼怒。
深吸一口气,又再道:“若是送不到东宫太皇太后手中,那便送去尚冠里堂邑侯府。”
“——我与馆陶公主之间,也还算有一些交情。”
“便是看在先主梁孝王的情分上,馆陶公主,也当会帮我一把……”
不料韩安国此言一出,那狱卒顿时面露不耐之色,望向韩安国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浓烈的不屑。
“你这厮,莫不是在关东的穷乡僻壤做官做久了,连朝堂之上谁人显贵都不知道?”
“——如今的堂邑侯府,早就不复孝景皇帝时的荣光了!”
“当今圣上更是明令:非天子诏谕,任何人不得出入堂邑侯府,更不得私
“你先是大言不惭,说是东宫太皇太后的故人,之后又让我去堂邑侯府送信——莫不是欺我官小位鄙,拿不清这点轻重?”
言罢,那狱卒当即便侧过身,目光极为不善的斜眼瞥向韩安国。
“找不到能替伱求情的故人,那你就在这里等死吧!”
“自有汉至今,我廷尉大牢收押的犯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
“除绛武侯周勃,就从来没有什么人能活着踏出牢门的门槛。”
丢下这最后一句话,那狱卒便兴致缺缺的彻底转过身,装模作样的巡视着各牢房,作势便朝着牢外走去。
而在狱卒身后,韩安国却是面色阴沉的双手握住木栅,将脸塞进木栅间,恶狠狠地望向那狱卒的背影。
——莫名其妙被下狱,下的还是凶名赫赫的廷尉大牢,韩安国本就心乱如麻;
好在当年,因梁孝王争储夺嫡一事,和东宫太皇太后、堂邑侯府馆陶主之间,也算是积攒下了些许情谊。
吴楚乱平之后,更是被窦太皇太后赞为‘梁王身边唯一的能臣’!
回想起这些,韩安国这才稍稍安下心。
却不料一封求助信,愣是怎么都送不出去不说,还被狱卒再三羞辱,韩安国又如何压得下这口恶气?
饶是养气功夫到位,韩安国终还是没能端住架子,扯开嗓子,便朝着那狱卒的背影嘶吼道:“挫尔小吏,安敢如此欺我!”
“若是在廷尉大牢外,尔小吏走遍门路,散尽家财,都未必能见到我家的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