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0章涟漪
都堂。
吕公著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韩绛谢表推荐了吕惠卿的事情。
他的脸色瞬间僵住,过了好久,才挤出来一句言不由衷的话:“左相公忠体国,为国举贤,真乃我辈楷模!”
但心中,却是只恨不得将韩绛的祖宗十八代都轮番骂上一遍!
那吕吉甫当年在朝,可是出了名的刺头!
天天不是在和人斗争,就是在找人斗争的路上!
不止是旧党君子们,被他斗的人仰马翻。
便是新党的小人们,也是被其逼得狼狈不已。
别以为,他当年在朝,只得罪过一个韩绛。
曾布、章惇、蔡确、王珪……
甚至就连王安石的爱子王雱……
只要能得罪的人,他都得罪了一遍。
他要是回朝,吕公著只觉得头皮发麻,心中甚至生出些疲惫之感。
奈何他是右相,马上就要接任为左相,成为这大宋秉政的宰相。
宰相必须宽容大度,也必须表现出能接受不同意见的态度。
不然,就可能被人指责为当代的李林甫。
吕公著需要大度。
他的学生李常就不一样了。
一听说韩绛致仕谢表举荐了吕惠卿,李常当即就有些破防了。
而且他的反应之剧烈,堪称是都堂之中,最强烈的一个人。
因为,和别人不一样,他李常李公择,是真的吃过吕惠卿这个福建子的亏的。
说起来,李常当年和吕惠卿还是好朋友——治平年间,李常、吕惠卿、沈括还有如今的刑部尚书王存四人皆在馆阁学习。
彼此很快熟悉,闲暇之余,经常聚在一起写诗论文,互相交流。
那个时候,吕惠卿就已经开始显露出他锋芒毕露,得理不饶人的性子。
等到熙宁的时候,吕惠卿得到王安石重用,就彻底不装了。
李常当时,曾受王安石推荐,出任谏官。
但,李常强烈反对青苗法,认为这个法令必定坏事、害民。
于是,吕惠卿跑来威胁他:“君何得负介甫?我能使君终身不如人!”
你要敢辜负介甫相公,我就能压你一辈子,叫你终生为下吏!
李常自不肯受这个威胁,坚决不妥协,并在数日后的朝议上,坚决反对青苗法的实施。
还说这个事情,必定害民。
然而,先帝态度坚决,于是李常只能是自请外郡。
果不其然,事后,吕惠卿指使了很多人来打压他李常。
但李常坚决的与这些人做着斗争(注1)。
如今,韩绛在致仕时,举荐吕惠卿。
一旦吕惠卿回朝……
以其性格,李常知道,他一定会践行当年的诺言。
那个福建子,必然与他为难。
想到这里,李常就握紧了拳头:“吾绝不能做事不管!”
“必须上书,必须与两宫、陛下阐明此事!”
于是,他开始思考,如何写奏折,议论这个事情。
但思来想去,直到这天下值,他都没有拿定主意。
主要是,他需要斟酌用词,必须在尽量委婉的同时,还能说服两宫与天子。
没办法!
吕惠卿是韩绛举荐的。
而韩绛,如今已正式致仕。
若他言辞激烈的反对此事,就很容易给人错觉,以为他不尊重韩绛这个致仕的前宰相。
更何况,他还需要顾忌少主的态度。
张之谏一案,可是直白的显露过少主对吕惠卿的保护态度。
于是,李常直到回到家,还没有想好腹稿。
正好,这个时候他的外甥黄庭坚,来他府邸看望他。
“鲁直来的正好……”李常一看到自己这个外甥,顿时大喜:“吾正欲遣人寻鲁直呢!”
黄庭坚一听就反应过来,问道:“可是为了康国公举荐吕经略一事?”
“嗯!”李常道:“那福建子,乃是睚眦必报的小人,其当年在朝,便迫害了不知多少君子贤人。”
“如今左相推举……我恐其若回朝,则都堂将永无宁日!”
这是肯定的!
别说是旧党的君子正人了。
便是新党的那些大臣,谁又愿意看到吕惠卿回京?
元丰时代,为了防止吕惠卿回朝,新党、旧党的大臣们,甚至曾默契的联手过。
黄庭坚想了想,道:“舅父大人,小甥以为,如今想要阻吕经略回朝,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御前,赞其为官,美其功劳了……”
“嗯?”李常皱起眉头。
黄庭坚解释道:“舅父也当知,当朝天子,于吕经略似乎颇有好感。”
“而自兴龙节,群臣共拥天子,以天子聪慧,可直除大臣。”
“故此若天子圣意已定,哪怕朝野皆毁,吕经略也能回朝。”
李常点点头。
去年的兴龙节,群臣集体上表,拥戴天子。
不止让两宫同意了,从此以后,宰执大臣可取旨于福宁殿。
还让天子正式拥有了无需两宫同意,直接除授大臣的权力。
而天子拜授宰执大臣,乃是天子的权柄,任何人都无权干涉、置喙。
也不可能有人有那个胆子,来反对、质疑。
除非他想自绝于天下,成为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
故此,只要天子愿意,宫中一张黄麻纸降下,吕惠卿就将即刻回京!
“所以……”黄庭坚
道:“大人,小甥以为,若要阻其回朝,便只能是曲而为之……”
李常的眼睛亮了起来。
黄庭坚的意思他自是懂的。
吕惠卿这些年来,一直在鄜延路、河东为官,主持对西贼的战略。
这些年来,他几乎所有功劳、政绩,都来自于军事上。
在民政上,乏善可陈。甚至有着很多可供人攻击的口实。
故,黄庭坚的意思,其实就是将吕惠卿向着一个文臣名帅的方向塑造其在宫中的形象。
只要宫中天子和两宫都形成了"吕惠卿确实很能干,但他的能干,主要集中在军事领域"。
那么,天子和两宫就都可能倾向于,继续任用其戍边。
河东是不能呆了。
但陕西诸路以及熙河路,都可以安排他。
就是……
“若如此,天下苍生虽幸,而州郡何辜?”李常叹道。
黄庭坚拜道:“大人,小甥闻当年范文正公主持庆历新政,有言者请文正公手下留情……”
“文正公言: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今日之事亦然!”
“一路哭,何如天下哭?!”
李常颔首道:“善!”
“鲁直所言甚是!一路哭,何如天下哭!”
“就是苦了那一路百姓……何其无辜啊!”
作为吕惠卿昔年的好友,李常对吕惠卿的性格非常熟悉。
在吕惠卿看来,只要结果是好的,那么过程如何根本不重要。
所以,他主政的河东路,这些年来,为了扰耕,也为了消耗西贼。
不仅仅掏空了河东一路州郡的府库,使百姓极为疲惫。
还需要让河北与京东路,输送大批钱帛、甲械,才能维持得了河东的摊子。
虽说,吕惠卿这样穷兵黩武,使河东一路的官军战力大增。
至少可以依靠吴堡和葭芦寨这两个前进基地,不断袭扰西贼左厢,使其左厢主力动弹不得,无法支援陕西、熙河。
去年西贼大入的情况下,河东官军更是大宋唯一一路主动进攻,并深入西贼腹地,使其整个左厢,甚至是黑山威福监军司的兵力,都只能留在横山北麓。
但,这改变不了,吕惠卿主政下的河东百姓,极度困苦的现状。
连晋、绛这样的富裕州,一场旱灾过后,竟出现了百姓流离失所的悲惨情景。
以至于连吕惠卿都捂不住盖子了,只能和朝廷求援,请求减免赋税,增加宽剩钱的额度。
文府。
文彦博在文贻庆的搀扶下,缓缓的坐到了塌上。
“当世啊……”文彦博靠在软塌上,向着来访的冯京叹道:“你我又老了一岁了啊!”
冯京拱手道:“是啊……”
“太师,你我又老了一岁了。”
“听说太师的女婿包绶,这几日就要启程,前往熙河为官了?”冯京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