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元月6日，周一，深圳，晚上9点。

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思绪纷纷。

今晚家教那个学生，就是那个学习桌摆在客厅里，被父母天天监督着做作业的12岁女孩儿。皓月曾经想过放弃，但一想到女孩儿那无助又依恋的眼神，她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

她不是保护神，但可以在一小会儿的时间里，给女孩儿一点难得的安宁。

皓月刚站在门口，就听到门里传来女人尖利的嗓音，伴随着女孩儿压抑的哭声。

他们又在打孩子了？！皓月只觉得血涌上头，她赶紧加重了力气敲门。

骂声，哭声戛然而止，伴随着几下拖鞋蹭地的脚步声，门开了。露出女孩儿母亲横眉怒目的脸，手中拿着一支木头衣架。

看到是皓月，女人脸色平复了一些，嘴角扯了扯：“是江老师啊，进来吧。”

进得客厅，只见女孩儿脸对着墙壁，瘦弱的肩头，还在轻轻耸动。这个女人，是用衣架在身后打女孩儿的吗？多疼啊！

皓月强忍着怒气，平静地问女人：”怎么了，为什么和孩子生气？”

一句话勾起女人连珠炮似的抱怨：“江老师，你不知道为了她，我报了多少学习班，花了多少精力多少钱，可她就是不争气！数学成绩，总是进不了前5名。这周的考试，居然还倒退了3名！不知道她这个脑子是什么做的？！”

说着说着，情绪又上来，上前两步，用手指头使劲戳着孩子的脑门：“你是猪脑袋还是狗脑袋？我看狗脑袋都比你的强！我把这些精力这些钱，用来教狗，狗都学会了！怎么你就学不会，你简直就是想气死我呀！”

女孩儿忍不住又哀哀地哭起来！

皓月赶紧用力拉开女人，“x太太，您先消消气，生气对自己身体也不好......\"

女人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平静了一点。她看着皓月道：”江老师，还是请的数学老师有问题，不是所有的老师都像你这样的......\"

今天，女孩儿父亲出差了，皓月是在女孩儿母亲的“监督”下，辅导孩子的。

中间，女孩儿母亲上厕所时。女孩儿回头瞥了一眼她的背影，突然悄悄对皓月说：“江老师，我不喜欢学习。“

皓月理解。这样压抑的环境.......她怜惜地抚摸着女孩儿的头发，轻轻问：“是因为你爸爸妈妈总监督你学习吗？”

女孩儿点点头，又摇摇头，低垂着眼睛，手指划拉着作业本，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怀疑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他们老打我......江老师，你爸爸妈妈打过你吗？“

她扬起脸看向皓月，眼里里饱含着泪水。

皓月的爸爸妈妈从来没打过她，他们从小给她的，都是爱！

但皓月经历过方浩洋的暴力，知道那种无助的痛苦。

她柔声问女孩儿：”你希望老师和你爸妈谈谈吗？让他们别再打你，可以吗？”

女孩儿眼中闪出一丝微弱的光，但随即又消失了。她呆滞地看着墙壁：“没用的。以前学校的老师也说过.......\" 结果回家后打得更狠。

辅导结束后，皓月站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佳佳妈妈，我们可以聊一小会儿吗？”

女人倒是很乐意，她喝令女孩儿去洗漱，然后把皓月让进书房，原来，他们家是有书房的，还是豪华的书房！就是没有女孩儿自己的学习空间。

坐下后，皓月问女人：“x太太，您有什么爱好吗？”

女人一愣，有了孩子后，她似乎再也想不起自己有什么爱好了。

皓月换了个问法：“您在高中时，有哪些兴趣爱好呢？打羽毛球？跳舞？“

女人笑了：”哦，高中的时候嘛，其实我喜欢画画，曾经想当个画家，班级里的黑板报都是我画的。甚至校刊里，都有我画的插图呢！” 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这是皓月到她家里后，第一次看到她发自内心的笑容。

皓月问：”那您挺有天分的呀！后来怎么不去考美院呢？“

女人叹了口气：”唉，父母不同意，他们觉得画画不能当饭吃，整天冷嘲热讽。高考前，还把我的画板画笔都丢出去了......我只好放弃。“

皓月：“那如果您父母支持您，但是呢，要求您每天放学后就画，画到晚上睡觉，你画的时候，他们就站在一边，看着你，再指手画脚。这里不行，那里要改，您不听就打一顿，这样，你是不是就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画家呢？”

女人听着听着皱起眉头：“这个，好像也不行吧......江老师，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批评我教育孩子的方式吗？”

皓月诚恳地说：“ 批评可不敢。不过，不知道您注意到没，我觉得佳佳现在心里压力很大。你们用心良苦，很爱她，想陪着她学习，可是，如果她感觉紧张、害怕，脑子里总是担心自己做不好，你们会打她。那您觉得她还能专心学习吗？”

女人一愣，但依旧不服气：“我们那样做，是怕她偷懒，你不知道，这个孩子做事有多磨叽。”

皓月笑了笑，她拿起书桌上一个小摆件，对女人说：“这个摆件真漂亮！但如果我一直盯着这个摆件想，这是怎么做的，谁设计的，为什么不做小一点，我还能专心和您说话吗？一心不能两用，学习更是如此。如果佳佳学习时总想着，我会不会做错，爸爸妈妈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不高兴，会不会打我。您觉得，她还能专心吗？速度能快吗？”

女人有点触动，但嘴上显然还不服输。但皓月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说：“x太太，我建议放学后，让佳佳自己在书房写作业，写错了，晚上等辅导老师帮她讲解分析，纠正错误。你们是家长，好的家长不一定是好的老师。不如放松点，做点自己爱做的事。如果您觉得可以，不妨试一、两个月......。”

但她真会听吗? 皓月并没有把握。人的思维，行为模式，都是有惯性的，只有她自己在内心触动了，醒悟了，才可能改变。

皓月只是尽自己的努力，做一点点，拯救孩子的事。她已经注意到，孩子会控制不住地，使劲抠指甲，甚至抠出血也不停止.....

下了公交车，一阵风袭来，皓月感觉到冷空气带来的寒意。她裹紧了身上的单薄外套，往家的方向跑去。

打开钥匙开了门，皓月幸福地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哪儿也没家里好！

琪琪探头应了一声：”今天回来的挺晚嘛！”

“是呀！和学生家长多聊了几句。” 皓月看到她正在收拾行李，就问：”怎么，你要走了？”

琪琪说：“我已经在你这里住了两周了，也该走了。”

皓月不舍得：“你在这里不开心吗？还是是因为天冷了，你没带厚衣服呢？我衣柜里的衣服，你自己随便穿。“

”不是的，刚才我给家里打了电话，突然降温，我妈妈老毛病又犯了，我得回去照顾她。”再说，她的案件需要随时听候传唤，皓月这里距离蛇口还是有点远，每次要一个多小时。从她妈妈家出发，半个小时就够了。

“哦，你妈妈病了？要紧吗？”

“老毛病了。但严重起来，偶尔要去医院治几天。”

皓月想起什么，有点歉疚：“琪琪，真抱歉，你的钱，我只能每个月慢慢还。还好4天后就发工资了。到时候，我马上转一万给你。”

还了这一万，还差。到2月10号，皓月将拿到一月份的工资补贴，加两个月的奖金，共计块，那么2月份，皓月就可以把琪琪的钱全部还清了。

听皓月说着这些，琪琪说：“皓月，说真的，我挺佩服你的！不过，你也别担心我。没出事前，我每个月都存几万现金到我妈账上，这些钱我弟他们不知道，也拿不走，所以艰苦点，支撑个一、二年还是没问题的。所以你一定要留够自己的生活费，然后再还给我。“ 还给苏向南。

皓月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她注意到餐桌上有个小小的圆圆的，足球般大小的黄色电器。

”咦，这是什么？你买的？“

琪琪含笑说：”噢，那个是欧阳璨送过来的。是暖风机，他说降温了，怕你冷......他真的和你同学在谈吗？我怎么有点不相信呢？“

皓月道：“是真的，这有什么好骗你的。”

琪琪：“可我就是觉得他喜欢你。”

皓月认真道：“他是个理想远大的人，他去美国深造后，就会回国创业，他要创造中国的互联网奇迹。他要求那么高，就是想找一个在事业上，能辅佐他，和他比肩奋斗的人。我同学文文，百分百符合他的条件。所以，他对我的好，不是男女之间的好，而是哥哥对妹妹的一种好。而我对他的好，更是一种深深的感激.......\"

“噢，他有什么值得你感激的？”

皓月内心挣扎了一下，终于，她把那段黑暗而沉重的过往，说了出来。

说着说着，皓月情绪激动起来：“我当时绝望极了，以为自己这辈子，彻底毁在方浩洋手上了，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我甚至想，只要方浩洋放松警惕，我就跳楼自杀！我宁可死，也不让他得逞！所以，如果不是欧阳璨，我们两个也许今生都见不到了，我怎么能不感激他呢......“ 她语气哽咽了，眼泪也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