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岭村住了一年有余,爸爸因工作调动来到一个名叫牛角台的小山村,我和妈妈姐姐又跟着爸爸搬迁到牛角台村。
牛角台村四周都是高山峻岭,比东岭村还要偏僻闭塞,就像卡钳在太行山里的一块石头。我在牛角台村住了三年。在我的童年生活里,这三年终生难忘。
最难忘的是牛角台村前那条小河。牛角河因为地处太行深山区,河道很窄,但落差却很大。河里平时水量极小,和村里那头老黄牛撒的尿差不多,所以人称牛尿河。村名也因河名而得,原来叫牛尿台,后来人们觉得牛尿太不好听,就取谐音改做牛角台村。再后来,又觉得牛尿河也不好听,干脆一并改成了牛角河。牛角河其实是一条季节河,干旱时经常断流。这时候的牛角河就像那头老黄牛一样性情温善任劳任怨。然而一到夏天,下过大雨后,这头老黄牛突然变了脾气换了模样,像来到了斗牛场,脾气躁烈横冲直撞。牛角河里洪水暴涨,浊浪排空,激流愤怒地拍打着两岸的悬崖绝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能传出好几里地远。
那年夏季的一天,我和七八个小伙伴到牛角河对岸的山上采摘“马蹄泡”。什么是“马蹄泡”?这里稍作交代。山区的伏天雨水多湿气大,经过阳光照射,山坡上有时候会长出一种形似马蹄状的白色菌类植物,当地人称为“马蹄泡”。“马蹄泡”可以炒着吃也可以蒸着吃,味道很鲜美。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能吃上“马蹄泡”实在是一种口福。我们是吃过中午饭到牛角河对岸山上的,当时还是晴天。我们在山上发现大片大片的“马蹄泡”,就像刚揭开笼屉的大馒头。小伙伴们非常高兴,你争我抢快速地采摘。忽然,老天爷变了脸,从西边过来一堆乌云,很快就把晴朗的蓝天遮了个严严实实,刚才还照射的我们浑身流汗的烈日不知道躲藏到哪里去了。大家光顾着采“马蹄泡”,谁也没有注意到天气的变化。等觉察到天色突然变暗时,已经来不及了,大雨自天而降。我们只好跑到一个山洞里避雨。不料雨越下越大,就像瓢泼一样,而且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瓢泼大雨整整下了大半天,快吃晚饭的时候才停了下来。雨一停,我和小伙伴们立马钻出山洞,背着大包小包的“马蹄泡”往家里走。待来到牛角河边时,一个个都傻了眼:昔日温情脉脉的牛角河,真像上了斗牛场的牛瞬间变得暴怒、疯狂起来——肆虐的洪水挤满了窄窄的河道,滔天的巨浪排山倒海般卷来,溅起的水珠把数十米以外的我们的衣裳都打湿了。这么大的洪水,我们肯定无法渡过去。有两个岁数小一些的伙伴吓得紧闭着两眼,看都不敢看眼前的洪水,一个劲地往我们身后钻。
这是我来到牛角台村后遇到的最大的一次洪水。事后听村里的老人说,这也是他们记事以来最大的一次洪水,说是百年不遇绝对不是危言耸听。
洪水什么时候能够退去?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回家?我不知道,小伙伴们也都不知道。我趁着天色尚明抬头向牛角河的上游瞭望了一下,心里忽然掠过一阵恐怖感:上游天际漆黑一片,就和家里做饭的锅底差不多。这足以说明,牛角河上游的大雨还在下个不停。雨不停,牛角河里的洪水就不会减小,我们就不能回家。回不了家我们吃什么?晚上睡在哪里?
河的对岸挤满了人,我看到爸爸妈妈和姐姐也在河边站着,那几个小伙伴的家人也在河边站着。他们焦急地向我们摆着手,嘴里喊着什么。然而,在洪水的咆哮声中,我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们也向他们摆手呐喊。同样,他们也听不清我们在喊什么。
天渐渐黑了,我们已经快看不清对面的人群了,快看不清河里的洪水了,只能听见不绝于耳的洪水的轰鸣声。
我饿!我怕!耳旁突然传来一阵尖厉的哭声。我扭头一看,是岁数最小的伙伴张栓子,他今年才5岁,就住我家对门。他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洪水。平时如果在这个工夫,他早吃过晚饭躺在炕上等着进入梦乡呢!可今天不行,他和我们一样站在牛角河对岸,饿着肚子望着滔滔的洪水愁绪满怀。
天色完完全全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怎么办?总不能老在河边站着呀!这些小伙伴中我不是岁数最大的,但我的胆子却比其他人都大,人都说力气是压大的胆子是吓大的,是锻炼出来的,一点也不假。自从那次在东岭村掉进红薯窖后,我就发觉自己的胆子比平时大了许多。胆子一大,遇事就不容易着急发慌。在这漆黑的夜幕里,我胸间突然涌起一股热乎乎的东西:自己要为小伙伴们拿个主意,要成为这些人的主心骨!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就冒出这样的想法,更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东西。长大成人后才知道敢情这叫责任意识和担当精神。
其实,我又能为小伙伴们做什么呢?我本身也是个孩子。然而,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我还是为凭空生发出来的责任意识和担当精神狠狠地自豪和骄傲了一把,在心里把自己大大地赞美了一通。
我的肚子也饿了,这才想起首先要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可是,饭从何而来呢?以前吃饭都是妈妈做好给自己端到饭桌上,那叫饭来张口。今天如果还这样想那就是异想天开!
正在这时,就听张栓子不住嘴地说,妈妈早给我做好饭了,我要回家去吃。说着就要迈开腿往村里走。我身边站着小伙伴李石蛋,和我同岁。毕竟比张栓子大一些,头脑也还冷静。待张栓子从他身旁走过时,就一把拽住张栓子说,这么大的洪水你能过得去?你想钻进河里喂鱼喂王八吗?
张栓子岁数小,着急回家竟然忘了面前的洪水。听到李石蛋的话后,又大声哭了起来。他这一哭,就像得了传染病一样,有几个孩子也跟着一块哭了起来。
只有我和李石蛋没有哭。其实我们也想哭,一是肚子饿二是害怕。但见他们都哭了,我们反倒忍住没有哭出声来。
突然,我听见李石蛋身边“通”的响了一声,连忙问,什么声音?
李石蛋说,没事,我装“马蹄泡”的布兜掉低下了。说着,弯腰摸索着把布兜捡了起来。
“马蹄泡”?我猛然想起,这东西也是可以吃的,我们采它的目的不就是拿回去炒着吃的吗?既然能炒着吃,相比生吃也没有问题,最起码不可能有毒。于是,我就从自己的布兜里拿出个“马蹄泡”咬了一口。哎呀!这玩意儿怎么像团棉花套子一样难吃啊!刚嚼了几下,突然想起听村里放牛放羊的人说,“马蹄泡”是在牛羊马驴撒过尿的地方长出来的。妈呀,这不等于把牛羊马驴的尿吃到嘴里了吗?赶紧把它吐了出来。因为天色太黑,我看不清李石蛋所站的位置,吐出来的“马蹄泡”竟然喷了他一脸!
李石蛋用手一摸脸,急切地问,什么东西?黏糊糊的!
我连忙向他赔不是,说是自己吐的“马蹄泡”。
“马蹄泡”怎么到了你的嘴里?李石蛋问。
我吃了一个。我照实直说。
那东西能吃?我尝尝。想必李石蛋也饿坏了,也摸出一个“马蹄泡”,“咔嚓”咬了一口。
李石蛋咀嚼“马蹄泡”的声音我听得清清楚楚,就等着他往出吐呢,不料他竟然没有吐出来,反而吃完一个又摸出一个来,吃得很香,似乎在吃一种世间不可多得的美味佳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