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堂伯伯讲,咱们别去拆它了,多少辈人没有拆过,咱们这辈人拆了不好,羊皮包还是由伯伯保管。过去都是拿鼓槌者保管鼓谱,现在这个规矩也可以改一改,打镲的人也可以拿嘛!这是一个有机组合,没有镲和铙,轿鼓也打不成。规矩都是人定的,人也可以改变它。我爸爸不拿鼓谱,我也可以不拿。
堂伯伯说,这个事情以后再议。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你要掌握敲鼓的技艺,先撑起你们这一支轿鼓后人的门面来。
我说,谷家后辈虽然没见过羊皮包里的东西,但既然是鼓谱,无非就是两个符号X和O。你们敲打轿鼓时,我在一旁用笔把X和O记录下来,初学者可以按照这些标记敲打,就比听声音方便的多,容易记忆,也可以随时修正不正确不规范的地方。
不料,在敲打现场,我无法记谱。无论鼓槌还是镲、铙,敲打速度很快,记不下几个符号。堂伯伯让我只看两个鼓槌,因为它和指挥棒的功能一样,镲和铙都要听它指挥,但我发现鼓槌并不是按鼓谱敲的,它在敲打过程中加进去许多零碎动作,这就给记录增加了困难。
我向堂伯伯提出这个问题,他说,轿鼓确实不能按照鼓谱中标记的符号敲,那样敲出来的声音很单调很难听。他说可以根据镲的敲打方式记谱。我试了试也不行,堂伯伯是敲镲的,但他离开了鼓槌就无法敲下去,勉强敲也是丢三落四不成个样子。我又想跟着敲铙的记谱,试了试也不行,铙在鼓谱中的符号虽然最少,但它敲打起来动作却比镲复杂一倍,很多时候它把属于镲的符号也敲了,干了它不该干的活儿。这不是狗拿耗子吗?
堂伯伯说,铙就得这么敲,狗该拿耗子就得拿耗子。所以,鼓谱上的东西不一定适合实际操作,这也是谷家轿鼓千百年来靠声音来传承的最大原因。如果一定照着鼓谱按部就班地敲打,很可能流传不下来半路就夭折了。故而,我觉得你还是沿用咱们祖祖辈辈的老办法老老实实地去学,或许效果更好。
正当我准备妥协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出来坚定不移地支持我。这个人不是我们谷家人,他姓任,叫任风江。爷爷在世时,他就跟着爷爷学轿鼓,深得爷爷真传。这里我要说明一件事情。所谓谷家轿鼓,只是证明轿鼓来自谷家,就是说版权在谷家人手里,但不是只有谷家人才能敲,雁浦村里张王李赵谁都可以敲,其他村庄的人也可以敲。只要敲得好就行,就是对谷家轿鼓的发扬光大。爷爷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谷家是个开放、包容的家族。
爷爷去世后,任风江就是雁浦村敲鼓最好的人。据说他有一个愿望,就是用我们谷家祖传的紫檀鼓槌敲打一次轿鼓,但始终无法实现。堂伯伯谷雁明不擅长打鼓,我从他那里学不出打鼓的精髓来,想跟着任风江学,但却遭到堂伯伯反对,他给出的理由是,你别看他们姓任,但断断不可信任。
我问,他们任家做了什么不可信任的事情?
堂伯伯又用了大半天时间给我讲述了发生在五六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当年,雁浦村其他姓氏的几个年轻人也参加了白龙关保卫战。有一个敲鼓敲得很好的小伙子叫任换生,是谷家尧最喜欢的徒弟。谷家尧思想很开明,没有门户观念,谁敲的好,他就喜欢谁,所以就带着任家和其他敲镲敲铙较好的几个外姓人到了白龙关。因为任换生是谷家尧最喜欢的徒弟,所以,谷家尧去哪里任换生就跟到哪里,须臾不离左右。在追赶八国联军头目哈提捷夫的过程中,任换生发现后面有个洋鬼子正向谷家尧瞄准,急中生智推了师父一把,让他躲过了一枪。谷家尧感激任换生救了他一命,对他越发看重。看重归看重,但老祖宗留下的鼓谱也没有让他看过,特别是任换生想用谷家的紫檀鼓槌敲鼓,仍然被婉言拒绝。谷家尧常常满带歉意地对任换生说,徒弟呀,不是我信不过你,而是谷家先人有遗训:鼓槌不能拿在外人手里。
谷家轿鼓到京城为慈禧太后祝寿时,谷家尧又特意把任换生带上。祝寿事毕,除皇上封谷家轿鼓为“天下第一槌”外,慈禧太后还格外奖赏了谷家轿鼓不少金银财宝。在分配这些财物时,谷家尧让任换生拿了个大头儿。不料,这个分配方案引起敲镲的谷雁明和敲铙的那一支谷家人的不满。他们认为,慈禧太后奖赏的是谷家轿鼓,谷家人理应拿大头儿,怎么却把大头儿给了任姓人家?那还算不算谷家轿鼓?干脆叫任家轿鼓得了!
谷家尧给两支谷家人做工作,说咱们有了“天下第一槌”封号,这这个比金银财宝值钱多了,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谁知,两支谷家人不买账,“天下第一槌”是指你们敲鼓的这一支谷家人,我们敲镲敲铙的谷家人能沾到什么光?我们也没有资格用“天下第一槌”敲鼓。封号没有我们的份也就罢了,这是老祖宗规定的,我们争也争不来,可得了奖赏,你可以多给我们一些也行啊,却把大头儿给了外姓的任家。没有我们敲镲敲铙的密切配合,你能得到“天下第一槌”的封号?你能拿到这么多金银财宝的奖赏?你们非要这样不可,那好,以后你们敲鼓的自己折腾吧,我们还不奉陪了!
谷家尧听了也很生气,这、这还是谷家人吗?几个外姓人家都没有较真,你们倒先打起横炮来了。你们懂不懂?在白龙关,是他任换生救了我一命!这一命值不值这些金银财宝?好吧,你们谁愿意把头割下来扔在京城大街里让人当球踢,我就把金银财宝带回家全送给你们的孩子老婆,行不行?谁愿意这样做,请举起手来!
显然,谁也不敢举手。
谷家尧又说,当然了,你们可能会说,任换生是救了我一个人的命,可这些金银财宝是奖赏给大家的,不能将大家的东西去还我一个人的情。那你们说一说,这些金银财宝我该拿多少?本来,我是想把自己这一份给任换生的,我一份钱都不要,只要这个“天下第一槌”封号就行,因为这个封号给你们,你们也要不上。你们敲的是镲和铙,人家封的是谷槌,与你们无关。封号这个东西,说它值钱,就是无价之宝;说它不值钱,就一文不值。你们跟我来了京城,辛苦一趟,该拿的,我不缺你们一分钱;不该拿的,多一分我也不给。
果然,谷家尧把自己那一份奖赏全给了任换生。
任换生怕大家不服,万般推辞,但谷家尧不答应,说这是给我的那一份,我愿意给谁就给谁,别人管不着。
敲镲敲铙的谷家两支人嘴上不好再说什么,但心里一直不服气:人常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白龙关保卫战,任换生就在你身边,那是赶巧了。我们谷家人在场也会那样做的。真正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我们谷家人指望得上。这个姓任的也缺心眼,竟然看不出眉眼高低来,谷家给你个梯子,你就真的往上爬?
事情虽然过去好多年了,但敲镲和敲铙的两支谷家人始终对任家耿耿于怀。虽然常在一起敲鼓,但心里的疙瘩一直没有解开,面和心不合,鼓和人不和。后来的年轻人只是听说当年长辈们为了奖赏闹的不愉快,详细情况则不得而知。
我对堂伯伯说,小蚂蚁掉眼泪——多大一点事情啊!还值得记恨几十年?
嗨,金银财宝嘛,多少年过去了,就是给他任家再多,也有花完的时候,我们不记恨。我是怀疑任家瞄上的不是钱而是咱们谷家的轿鼓。就从白龙关保卫战算起吧,这也传了好几代了,他们一直都是敲鼓,对于镲和铙根本不上心,而打鼓又是谷家轿鼓最根本最精华的东西。
任家瞄上了谷家轿鼓,何以见得?我觉得还是有些不着边际,反问堂伯伯。
堂伯伯说,这些年来我非常注意观察任家的举动,倒也没有发现他们有明显出格的地方。但有句老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爷爷不在了,你爸爸又不在家,你现在还扛不起敲鼓的大旗。在这个特殊时期,难道咱们谷家人不得有所防备吗?
堂伯伯说的不是没一点道理。我告诉他,这个我心里有数。至于敲鼓,我还是要跟着任风江学,他学的是咱谷家的技艺,咱再学回来,又有什么不可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