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互相张望，目光中含义复杂，却没有人说话交流。

韩小平在台上满意地看着大家的惊动和怀疑，但他没有解释。他可能认为，没有必要给台下这些人说钱从哪里来，说得多了，既不神秘，也似乎显得自己在说服这些人。——虽然，坐在第一排的，大部分都是与他级别相同的官员。

接着令人诧异的是，韩小平用了近十分钟来诠释名实与现在官场，官员，工作的关系。

“所谓传统的名实学说并不玄妙高深，用在我们的政府工作，也可以看成一种干部考核和工作评价的办法。所谓‘听其言观其行’，‘名不相符’，‘名下无虚’，都是用名来考核实的统称。”

“我们可以用名实的方法来看一个人，一件事，一个项目的过去，现在，将来。”

——叶三省默默地想，这跟王道士的相人术差异何在？一个是野狐禅，一个是科班？

“名实学最基本的就是‘循名责实’，说它复杂，可能一生也钻研不透，简单呢，‘名’无非就是‘在外为名，在内为志’，‘名’与‘志’其实是一回事。‘实’呢，‘在外为实，在内为力’，‘实’与‘力’也是一回事，然后，就可以从三个方面进行评判，名实相符，名过于实，实过于名……”

韩小平振振有词，滔滔不绝的时候，叶三省心里在想，这位韩局长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人？有的说他曾经给某位首长当过秘书，更有甚者，说他是某个家族重点培养的接*班人，所以可以理解他现在这种另类，理解他在这种场合谈学术，显示自己的卓异和轻蔑，可以肯定的是，韩局长锐气正盛，江城没有人敢轻易撄其锋芒。

当然韩局长也知道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的道理，立威的同时也给大家画饼，宣称自己有资源有资金，可是面对大饼，中年人都会觉得不安，只有年轻人才会觉得兴奋，台下的大都是老江湖，经验丰富，哪可能轻易被哄住，接下来，肯定会有很多项目一哄而上，试试这位韩局长是否有金钢钻。

又想到姬中恒。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自然，但是第一把火烧向抓纪律抓考勤的，很多时候都被证明是失败的管理者。从管理学角度来说，优秀的管理者，往往是在观察一段时间后，针对问题给出优化流程。制度是用来管人的，流程则用来引导人。用制度管人的，将员工放在了对立面，用流程引导人的，将员工变成了同伴。姬书记是不是犯了方向性的问题？

叶三省胡思乱想着，哑然失笑。

你一个小小的副科级，居然敢在这里腹诽江城最高领导。

就在这时，主席台上的市长林远掏出手机站起身离开座位，缓缓地走到旁边，从刚出来的那个门走了出去，应该是接听电话。

韩局长宣扬了一番他的学术研究后，又回到江城的旅游开发上，这次他紧跟姬中恒，提出以后我们做项目要多沉下去调查研究，而且，我们一定要严肃纪律，遵守八项规定，遵从四不两直，首先从工作作风上树立我们要干大事我们能干大事的形象。

——“四不两直”是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刚刚发布的并实施的，建立的安全生产暗查暗访制度，四不是“不发通知、不打招呼、不听汇报、不用陪同接待”，两直是“直奔基层、直插现场”。

叶三省想，电影的开篇，基本上都是主人公的世界都被打碎，重塑造秩序也是回归秩序成为主人翁的使命的目的，现在，不仅是姬中恒，连韩小平都要来打碎江城以前的秩序，要让江城的官员们重新获得使命感，这可是连周仲荣都没有轻易下决心的工作。

自己故意批评易涛没有主人翁精神，因为公司的股份不是他的钱，那么，姬中恒和韩小平这种主人翁精神是因为他们真觉得江城人民的利益就是他们的使命吗？

那么在灵湫寺，智永说苏东坡去世前最后一句话是“着力即差”，解释说凡事过于使劲儿，便落下执念，就沦为下乘。那么，江城这些领导，到底是周仲荣过于使劲还是姬中恒力度更大？

“从杂乱中寻找简单，从不一致中发现和谐，从困难中探索蕴藏着的机遇，相信我们江城会在我们的手中变得更富，更美。”

韩小平用一句鸡汤式的口号结束了他的讲话，接着是政协主席发言，然后是钟正阳发言，市长林远一直在外面打电话，没有进来。

叶三省觉得这真是一个诡异的会。

一般来说，请政协主席和人大主任来助阵，以示隆重，那也不用发言吧？这又不是座谈会，他们的意见根本就不会有人听，要发言林远是名正言顺来做指导性的收束，做为会议主持的凌明山虽然也不走寻常路，可是这也太……让人掉眼镜了吧？

倒是两位领导的发言都不约而同地在党性，原则，创新之后，提到了政治自觉，守规矩，不免让人有所思想。两位领导毫不客气地拖堂，每个人都计了十五分钟左右，快十二点的时候，凌明山做了总结性的发言。

会议自然没有安排吃饭，连自助餐也没有，凌明山宣布散会后，大家纷纷起身外出，蒋尔云这些领导自然低头各自离开，其他的人各自寻找熟悉，毫不客气地邀约吃饭，大声宣称打平伙，发泄某种情绪。

叶三省站在门口等杨中，杨中陪着徐兰出来，叶三省过去问：“要一起回吗？”

徐兰对叶三省招招手，说：“你们聊，回去我们开会。”

丢下杨中去了停车场。她肯定有自己的专车，也不会轻易跟人同行。

杨中笑道：“你自己回去陪客人吧，我下午在江城约了人。”

叶三省不满地说：“杨县，那也是你的客人好吧？”

杨中说：“我可能要吃了晚饭回去。晚上你可以陪那些文化大家们多喝几杯，代我敬一杯。明天开会再向他们赔罪。”

两人立在政府会场的台阶上，看着络绎经过的同僚们，突然之间心里都有些感慨，杨中问：“什么感受？”

叶三省怔了一下，明白杨中所指，没有犹豫，笑道：“豪杰也许本疯子。”

这是他刚才在会场听见韩局长抑扬顿挫的普通话闪过脑中的一句歌词。

“有你疯的时候。不要忘记了，你现在算是我的助理，县长助理的助理。”杨中表情古怪地笑笑，突兀地转换话题，“林市长……其徐如林，哼，生气了。”

叶三省惊愕。

果然。

看出这个会诡异的并不只有自己，更何况杨中这些深知底细的局中人。所以最后的总结发言本来应该是市长，结果林远故意以打电话拒绝，凌明山不得不救场。

这又是闹哪一出啊？

王道士说当官到了一定层面，就得有城府，没有你也得装宰相城市，可是自己仰望的领导们，从周仲荣，刘成家，钟正阳，黄元洪，林远，甚至包括王援朝，哪一个不是“直抒胸臆”的主？难道要到省部级层面，才会城府？可是传闻中严宇省长就不是一个“藏”的首长。

又想到周仲荣跟马林不对付，现在新来的两位主官这两个月暂时还没什么，可是林远跟韩小平这是哪回事？难道江城真是藏龙卧虎多了，不得安生？

叶三省的认知里，内*斗肯定不利于江城的发展建设，可是他也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内*斗，真是无可奈何。

两个年轻人沉默地对立在市政府的会场外，秋日的煦阳映射在他们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辉，离去的官员们像平静的河，流过他们身边，两个人像两块坚*硬的礁石，砥柱中流。

“这算不算文化水城第一次被正式地提起？”叶三省问。

“本来我们也该不客气，立刻就先给韩局长报个方案，看看他的本领，可是他是我师兄，我太了解他了。”杨中叹气一声，笑道：“那要不还是报个方案上去，不算是试探而是捧场，师兄真要降罪，小叶我就跟你一起承担了就是。”

叶三省愕然。

他看杨中表情古怪，说话也有些异样，不知道这位韩局长到底怎么个玩法，也不知道怎么自己就要和杨中一起承担责怪，想要开口分辩反驳，却又底气不足，咽了咽口水，无语。